他的心里有片溫柔的海

■吉本芭娜娜

初來公司的人，無論是新員工，還是臨時工，一般到了第三天，最遲也挨不過一周，都會小心翼翼地問我：“田所先生究竟是干什么的？”“就像公司的吉祥物一樣的人吧。”聽了我簡單的解釋，所有人都會露出一副不得其解的表情，但不久也就習以為常了。

田所先生每天早上10點準時到公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喝喝咖啡、看看書，沒人接電話時也接接電話，或幫忙復印點什么文件，然后下午6點回去。雖然他是個皮膚特別光滑的老頭，但年齡也有六七十歲了。聽說，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一個人過日子。

就是這么一個人，如果哪天他沒來上班，大家的心情就會無緣無故郁悶得很，心里總是惦記著他，一次次把目光投向他的座位。社長在另外一個房間里工作，但每天都要過來看看田所先生，如果沒有見到他，臉色頓時就會陰下來，仿佛錯過了什么好運似的，立刻轉身返回社長室去。

田所先生就好像我們從前上學時，被默許養在校園某個角落的小貓，一只正是因為大家給它喂食不是出于義務，所以才能一直在那里待下去的小貓。由于他的存在，人們對這個世界才多了幾分喜歡，可以印證自己的善意。這既沒有什么好，也沒有什么不好，只是對于一個人來說是非常必要的。

我進公司時，前任社長還經常來公司看看，給接了班的兒子一些指點。他是一個精力充沛的老人，不僅抽煙，還咕嘟咕嘟地大口喝咖啡。我心想：這哪里像是經營著15家專供健康食品超市的人啊。他的兒子，也就是現在的社長，是一個非常熱衷于健康生活的人，新開辟了經營南美植物的渠道，還參與了將盈利返還原住民的項目。雖然現在店鋪減少到三家，公司的規模也比當時縮小了，但由于在郵購銷售方面很有進展，所以，雖說不景氣，但也還算穩定。我當時在負責編制發給15家店鋪的簡報和小冊子的部門，由于干的時間長，現在地位已經很高了，除了這項工作外，我還負責管理公司的網頁。我的部下，加上臨時工，一共有三個人，因為畢竟是一個小公司，雖說干不了什么大事，但在這個蕭條的時期，我覺得自己所處的位置還是蠻不錯的。

我大學畢業后進公司時，田所先生就已經在那兒了。田所先生身上散發著某種異味，穿的西服總是皺巴巴的，聽說夏天和冬天都只有一套，里面的襯衫，要么是實在看不下去的男同事，把自己的舊襯衫洗凈后給他的，要么是女同事偶爾買來送給他的減價品。他個子很矮，頭上光禿禿的，眼睛非常小，很難看出是什么表情，只有胡子刮得干干凈凈。他看著像個妖怪，有點兒嚇人，但要是繼續望著田所先生的話，卻不知為什么，絲毫也不會令人覺得膩歪、厭煩。說來也奇怪，有的人乍一看十分醒目，可越看越讓人心情沉重，而田所先生正好相反，給人的感覺仿佛是在眺望一座山峰——遙遠而美麗。想必，那就是他心靈的顏色吧。

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在這個公司里，田所先生的存在也許是一件不可觸及的事，所以，我一直對此佯作不知，緘口不言。可是，僅僅忍了一個月就再也憋不住了，便向當時的頂頭上司問道：“田所先生究竟是干什么的？”他笑了笑，說：“真行啊，居然能撐到這會兒才問。”

據那位上司說，在現在的社長還是個小學生時，他的母親丟下他離家出走了。當時，家里真的是一下子全都亂套了。老社長很忙，根本顧不上管他。于是，這位當時住在附近的破公寓里、性格有點怪的田所先生，便全身心地照顧起這個年幼的孩子，即現任社長來，而他們之前的關系僅僅是經常碰面而已。即便是在被狂暴恣睢的現任社長搶走錢、打得半死的時候，田所先生依然用超乎想象的愛對待他，田所先生阻止過他自殺，還為了讓他出去旅行散心，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錢。

直到現任社長不知因為什么小事突然發怒，把田所先生刺傷后，田所先生連住院費都交不起了，現任社長才把田所先生對自己的深愛告訴了父親。聽說，他從此痛改前非，重獲新生。老社長決定將既沒有工作，又把父母留下的錢全都花光的田所先生，安排到自己的公司里。就這樣，他以健康食品顧問的名義進了公司。退休后，他被換成了臨時工待遇。其實，他原本可以不來的，但他每天都準點到公司。現在的社長一喝醉，就會對大家說：“你們也許都覺得他礙事，我必須請大家原諒，雖說他做不了什么，但對我來說，他是勝過親爹的爹，強過親娘的娘。”

而且，最讓我覺得非同尋常的是，田所先生在這里壓根就沒有成為問題，從來沒有人認真地說過“給他工資是浪費，何不辭掉他”之類的話。在現代社會竟然會有這種事，真是令人難以相信。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平日里，他的存在就像空氣一樣，而并非緣于大家對他有多么特別的愛。有時想到田所先生，我的眼前就會浮現出，黑暗中他默默地支撐著一面墻的形象。我覺得，公司里所有人的心里都暗中相信：如果苛待田所先生，讓他待不下去走了，大家肯定會遭到懲罰的。那究竟是他的魔力，還是他的魅力？我不知道，只感覺到大家都深信不疑，因為我自己也是這么想的。

有一段時間，公司里甚至還流行過做個田所先生模樣的偶人，當護身符戴在身上。如果有誰無意中開玩笑說：“要是田所先生死了，那該怎么辦呢？”肯定會有人為此而生氣、流淚。田所先生真是一個奇妙的存在。

一個雨天的午后，我端著一杯茶走向田所先生的座位，越過他寒酸的肩膀，可以看見淌著雨水的玻璃窗，和對面大樓窗戶里透出的光亮。

“喝點茶吧，田所先生。怎么無精打采的？有什么心事？是感冒了嗎？我到倉庫給你拿點液體蜂膠來吧。”

平日里，只要我端著茶朝他走去，可愛的田所先生就會笑瞇瞇地擺手招呼我，看到今天他只是自顧自地舔著蜂膠糖塊，望著窗外發呆，我不禁開始擔心他。

“不，沒感冒，不過有點擔心，好像有什么東西藏在洗衣機的后面。外面在下雨，我想，它會不會感到孤單？”

我一下子懵了，問：“藏著什么？是你養的寵物嗎？”

“像是阿弘，也像是我已經去世的母親；感覺仿佛是神，也許是童妖，一不高興，就讓洗衣機震動，靠喝漏出來的水活著，一直待在我家。我睡著后，好像還悄悄地在房間里走動。”

順便說一下，阿弘就是現在的社長。

“所以，我不能洗衣服。以前也說過，洗的時候都用手洗，因為怕嚇著它。”

“有它在，你就不會感到寂寞了吧。”我微笑著說。

“是啊，阿弘已經長大了。”

田所先生說完，又把目光投向窗外。我心里感到一陣難過，立刻跑進洗手間，淚水奪眶而出。即便是因為戀情而痛苦不堪的時候，我也從未在公司流過眼淚。大家都能親切地對待田所先生，因此，他才得以平靜地生活下去。我為公司有這樣的人而感到高興，也為自己依然保留著如此純真、可愛的淚珠而慶幸。想到他的一生，我不由得又難過起來，沒有經受過社會的磨難，也沒有過熱戀的體驗，不曾結過婚，也未見過孫子的面容，只是和洗衣機后面的什么東西一起悄然度日。雖然這里也有人在大家每天給他端茶送水時，說過“簡直豈有此理”“究竟是干什么來的”之類的話，但說的時候，眼睛里卻流露著溫柔的目光。

在我以前打工的公司里，曾經發生過這么一件事。一天下午，在最忙碌的時刻，大家都坐在電腦前工作，有人在打電話，有人在接待來訪的客人。突然，一聲尖叫劃破了緊張而安靜的空間。我嚇呆了，起初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見一位女員工站在辦公室的正中央，高聲喊叫著：“大家聽著，不是我的錯！我受不了啦！”她不停地重復著這句話，一邊用奇怪的聲調哭著，一邊使勁地揪著自己的頭發。大家都驚呆了，時間仿佛過得特別漫長。恍惚間，我看到她被周圍的人摟著朝休息室走去。說不上是因為誰的原因，卻被逼得走投無路，瀕臨崩潰，這種痛苦，在人間其實并不罕見。

現在，在這家公司里，偶爾也會有人拿田所先生撒氣，比如說什么“你在這里真礙事”“我們在這兒干，可不是為了養活你”；或是送茶時唯獨不給田所先生送；當他復印出錯時，便大聲斥責他。但如果太過分的話，就會有人站出來，說：“別拿田所先生出氣。”這時，田所先生什么話都不說。不過，也許是因為發泄過的緣故吧，大家事后都會很后悔，第二天或第三天，要么會在田所先生的桌子上放一束花，要么直接去向他道歉。田所先生只是呆呆地看著遠方，道聲“謝謝”，沒有特意做出微笑，不去安慰對方，也不表示歉意。盡管這樣，一切便又恢復了平常。

我曾經認為現實并不是那么單純，但看到眼前這一幕幕人間風景，又覺得人其實還是很單純的，只要有地方能將心中的痛苦排解出去，就絕不至于被逼到在辦公室里大喊大叫的地步。在遙遠的過去，當人們還在吃猛犸肉的時候，男人靠力量爭奪女人、女人會生很多孩子的時候，一眼可以望到很遠的景色的時候……那是什么時候？該有多么久遠？即便是那時，我想，村子里也一定會有田所先生這樣的人存在。

“田所先生，今天又下雨了。家里養的那個什么，會不會又感到孤獨了？”我端著茶走過去，對他說。

“我知道那個東西是什么了，原來是紫水晶。”田所先生非常肯定地說，嘴角還粘著出差回來的人分給大家品嘗的，名叫胡枝子月的點心上的奶油。

我對田所先生的回答疑惑不解。

“是很久以前，祖母作為紀念品送給我的石頭。我以為它丟了，可它又回到那兒了。因為在深夜漆黑的房間里可以看見紫色，像火苗一樣發著光。電視上有一位了不起的先生說過‘石頭是有生命的’，一點兒也沒錯。”田所先生說。

“確實在嗎？”

“是的，我能感覺到。如果不在了，我肯定會寂寞的。”

“放心吧，它是因為舒服才待在那兒的。”

我搪塞著他，轉身回去工作了。田所先生邊喝著茶，邊凝望著窗外。雨水從玻璃上流過，又不停地沖洗著地面上的柏油馬路。遠方的云泛著白光，偶爾傳來微弱的雷聲。外面是一個只有灰色的世界，但這座大樓里不僅干凈、整潔，毫無雨水的痕跡，還十分明亮，令人心情愉快，而且這里還靜靜地生存著，一位也許從未被任何人關注過的偉大的人，就像他家的洗衣機后面的那個什么東西一樣，無聲而溫柔地活著。

之后，我去復印時，忽然想到應該把手邊的女性雜志《療心怡情石頭特輯》也一起帶去。我將自己要做的事撇在一邊，調整了復印規格，用漂亮的彩色復印，為田所先生把《紫水晶》那項復印了下來。

在彌漫著紙的氣味的復印室里，我一手端著咖啡，一手復印著，耳邊傳來雨滴不停地敲打玻璃窗的聲音。在那個下著雨的溫暖午后，我體會到了內心滿足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