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暢 羅丁兒
契約論者論證國家合法性的邏輯基本上都是由討論國家起源開始,具體而言他們均建構出了一種人類自然狀態——或霍布斯式、或洛克式、或羅爾斯式——并指出由于自然狀態的固有缺陷,人類最終選擇了協商契約的訂立而組成國家,可將這一過程總結為“自然——國家”范式。問題在于,這一由自然狀態而訂立契約的現象在歷史上是否存在?正如休謨所說:“幾乎所有的現存政府……最初總是通過篡奪或征服建立起來的……它們并不自稱是經過公平的同意或人民自愿的臣服而建立起來的。……哪里有廣為談論的相互同意和自愿聯合呢?”[1]毛興貴曾對此提出了批評,他認為這“只能對契約論的描述部分構成反駁,但契約論并不僅僅是一種歷史性的描述理論。”[2]張峰銘對此進行了反駁,他認為這一批評本身不成立,因為“休謨歷史層面的反駁正是針對這一意識形態,他很清楚這一反駁沒有觸碰契約論的根基。”[3]筆者認為除此之外,問題的關鍵仍在于無論是哪種契約論者的自然狀態都難以在歷史中找到實證性支撐。倘若一種規范性理論連其假設的基本條件都不存在就推導出的理想世界,即便推導過程極其嚴密,推導體系也具有較大的自洽性,這一理想世界本身的科學性將必然受到影響。
至于對契約論的其他批判,休謨已對其論述得較為詳徹,如正義法則的先驗性、原始契約的歷史效用性、虛構的默示同意以及義務的先驗性等,張峰銘對目前學術界針對休謨的質疑也進行了系統的反駁,不再贅述。筆者認為,契約論最致命的缺陷莫過于其國家建構契約說,因為其一系列價值論點均是圍繞這一形成過程展開。那么,國家究竟是如何起源、維系與毀滅的呢?本文接下來試圖從國家自然形成及實際統治運行的視角論述國家治理循環機制。
國家并非歷史之先驗,在人類物質能力尚不足以產生國家之前,酋邦、氏族部落等曾在人類早期成為的長期組織形態。恩格斯根據摩爾根《古代社會》指出完成由氏族部落到國家的一大跳躍的關鍵因素在于私有財產的出現,私有財產導致了階級分化,而這一分化導致原有氏族共治所依賴的共同利益不復存在,最終“社會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凌駕于社會之上的力量……就是國家。”[4]恩格斯還尖銳地指出,國家在調和階級矛盾之中實質上變成了“同社會相異化的力量”,即“從一個自由處理自己事務的部落組織轉變為掠奪和壓迫鄰近部落的組織,”[5]可見,平等性契約在國家起源之初便不存在,如此一來,國家在人類歷史上誕生初期的對稱性契約是否具有歷史延續性這一命題本身成為了偽命題。于是,問題便在于,在國家具體運轉的過程中,以契約論來講本身不具合法性的國家又是如何得以長期維系的呢?尤其是在國家實際運轉中,階級力量對比與統治階級內部力量對比是一個長期動態化的過程,甚至較多時候實際而言被統治階級的力量遠超過統治階級的力量①,而即便這一情況下為什么政權往往得以繼續存在呢?
恩格斯曾經一針見血地說到:“國家……在一切場合在本質上都是鎮壓被壓迫被剝削階級的機器。”[6]這一屬性揭示充分表現出了國家建立前后圍繞統治與反抗而進行一系列斗爭的慘烈性。如果將國家權力斗爭主體加以劃分,我們可以大致劃分為統治者、被統治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其中,統治者指國家統治中占絕對支配的人或群體及擁護他們的政府人員,如皇帝、國王及擁護他們的官員等。被統治統治者指處于統治階層內部但不占主導地位的群體,為便于分析,此處特指政府(宮廷)中對統治者持一定反對意見的群體。被統治者則毫無例外地指百姓。三者相互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張力,一方面,三者必須相互支持,統治者需要被統治統治者的協助以治理百姓,被統治統治者則需要統治者賦予其權力正當性以及晉升場域,百姓則需要統治者與被統治統治者為其提供軍事防御、公共設施及有序的生活環境,同時也為統治者與被統治統治者提供了統治所需的物質基礎;另一方面,三者之間也往往存在著一定的矛盾,統治者會對被統治統治者的不服從加以懲戒,如廢除官職、罷免官員、流放等,被統治統治者會覬覦最高權力,并通過政變、宮廷斗爭等方式對最高統治者進行僭越,被統治者則會因生活困苦、社會矛盾激化、利益需求等進行示威乃至起義暴動。從階級視角來看,國家政治的穩定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三種力量的實力對比情況,而影響階級力量對比的因素包括政治改革、政策頒布、自然災難等,生產力及生產關系因素則是其中最為活躍的成分,“在現代歷史中,國家的意志總的說來……是由生產力和交換關系發展決定的。”[7]
階層力量可以分為物質力量和精神力量,這里可以借用布爾迪厄關于場域斗爭力量的描述性概念——資本來表示。布爾迪厄將資本具體劃分為經濟資本、社會資本、文化資本,其中經濟資本主要指社會主體的經濟地位,如貨幣量、資本量等,社會資本主要指一個人的名譽、社會關系網絡、頭銜等,文化資本主要指社會單位的知識量、文憑、科學文化素質等等。本文為敘述需要,將資本類型中再增加政治資本,表示階層在政治生活中的影響力,文化資本中則增加階級覺醒意識,即階級覺悟。按照這樣劃分,可將經濟、政治、社會資本加之階級人數等客觀因素歸至物質力量,文化資本這一意識形態因素歸為精神力量。在這諸多因素中,精神力量具有引領式的關鍵作用,它決定了階級的能動性,“革命的命運要取決于無產階級在意識形態上的成熟程度,即取決于它的階級意識。”[8]即便階級占有較高社會位置而缺乏一定的自我意識,其統治也往往會被雖擁有較少物質力量,但更具階級覺悟的下層階級所推翻,“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9]階級一旦成為自為的存在,對自我價值的覺醒意識將迸發出巨大的能量,相當范圍內的社會主義革命正是這一過程的映射。如果說經濟、政治、文化資本代表著階級潛力,文化資本、尤其其中的階級覺悟代表著釋放階級潛力的鑰匙,那么階級人數則代表著一個階級所擁有的勢能。我國古代占人口絕大多數而又長期“在沉默中滅亡”的農民階級,近代后經過無產階級的組織與領導最終能夠 “在沉默中爆發”出驚人的社會能量乃至協助完成新民主主義革命及社會主義革命的偉大歷史任務便極好地證明了這一點。那么,問題在于,為什么長期占社會絕大多數的被統治階級——農民、手工業者、較少資本的個體戶、小商人等——在歷史的長河中并未出現階級意識呢?恰恰相反,在更多時候只是如休謨所說對國家權力充當了“默示同意者”甚至僅僅是默然,根本無所謂同不同意呢?這一問題同樣可以加以延伸,在較多時候,即便官僚與至高統治者存在著一定的共同利益,然而當其實際潛在力量——更不用說人數——超過君主、國王的時候,叛亂并未爆發呢?
記憶作為對既往歷史的記錄對主體的當下具有重大影響,主體通過記憶形成知識、經驗,并由此形成了世界的認知圖景從而建構了個體的價值觀與慣習。康納頓認為,在個人記憶之上存在著一個廣泛認同性的“社會記憶”,個體記憶常常在潛意識中接受著社會記憶的影響。“控制一個社會的記憶……是至關重要的政治問題。”[10]政治權力對于社會記憶的構建具有關鍵作用,而具體的途徑主要是紀念儀式和體化實踐。在國家誕生的那一刻起,一系列彰顯統治者至高權威的紀念儀式便被相繼制定,如恩格斯所說“在薩滿教還沒有完全取代圖騰崇拜的地方,君主政治的建立連同它那一套經常性的排場和禮儀,導致……對舊有諸神的禮拜。”[11]象征儀式在立體的操演活動中……使得參與者“尤其難于覺察恰恰是這個儀式重演特征的性質”,[12]最終形成了記憶的“集體自傳”。[13]我國古代的一系列繁雜的祭祖儀式使得浸潤于其中的百姓以一系列具有重復性、神圣性的動作對敬天法祖這一價值觀進行了內化式復制,這一情感體驗最終在家國同構的國家體系中上升為了對統治者的尊崇。
“體化實踐”則指個體以身體為載體、通過一系列個體活動記載、儲存、傳遞信息的記憶方式,“只有他們親身在場參與這個具體活動,才能傳達信息,”[14]康納德特別強調體化實踐作為與習慣相聯系的記憶方式對于信息的內化,“體化實踐的特別記憶效果依賴于它們的存在方式和它們的獲得方式,因為……習慣……是我們的身體在‘理解’”[15]禮儀規范滲透到了百姓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最終使得百姓在身體的無數次重復操演中形成了對統治的內在臣服,“權力和等級一般通過相對于他人的某些姿勢來表達。 ”[16]
從互動的角度來講,一方面,家庭成員自出生起便被父母灌以強烈的服從性規范,被統治意識通過家庭完成了代際再生產;另一方面,如涂爾干所說的機械式團結對個體的高同一性要求使得社會成員遭受了由嚴密的統一規范所產生的群體壓力;加之國家不斷通過體化實踐與一系列儀式對個體所產生的權力的滲透性影響,當上述機制在長期歷史實踐中進行幾十至上百年的重復演繹,一種權威服從性習慣最終將被刻印到人民的深層價值之中并成為了社會記憶,在無外力——破產、自然災害、劇烈社會貶抑等——對現狀進行打破時,即便民眾的階層潛力及勢能遠大于統治者,大規模的反抗也往往并不會發生。
在火車、汽車、電話、傳真機等交通工具及通訊技術產生變革最終帶來社會的時空壓縮之前,社會行動者間的互動往往存在著較大的障礙。信息障礙如迷霧般籠罩在巨大的社會結構,這一現象一般將其稱為“結構迷霧”。統治者的一系列規范、禮儀、宣教不斷加深著底層民眾對統治階級的神圣性感知與敬畏度,底層階級間的巨大互動障礙、自身的低資本擁有量以及統治階級的長期威懾則導致階級內部成員對自己所處階級力量往往存在貶抑性估計,而階級間較多的社會分隔帶來的對統治者的不了解更是進一步加深了這一敬畏感乃至產生恐懼感,這一情況下底層民眾所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個神秘而又強大的國家機器,這也使得原本“敵弱我強”的力量對比在意識層面上重構。即便一群體整體力量強于另一群體,但因弱群體的整體力量對強群體的每一個部分而言都是占絕對優勢的,加之結構迷霧最終導致強群體的大部分個體知覺到自己所屬群體弱于事實上弱群體的現象稱之為“結構錯覺”,對自己或對方所屬群體的結構力量的感知意識定義為“結構意識”,一群體對另一群體產生的意識性震懾定義為“結構震懾”,因受到“結構震懾”而產生的畏懼稱為“結構怯懦”。
傳統社會中對權威的社會反抗具有巨大的風險——如被滅族、破產、身敗名裂、貶謫等,而依靠暴動、起義、革命等手段對抗強大的國家機器必然需要巨大的社會資本,其中大量響應者的聚集以達成規模效應對于起義成功具有重大意義。就普通的公民而言,在結構迷霧、巨大的反抗風險的作用下,是否采取反抗的行動策略便構成了一個社會式的囚徒困境。
假設某個國家僅存在兩個地區 (設為A與B),兩地因地理、交通與通訊方式的限制而具有較大的信息隔離,兩地農民處于一種勉強自我維持的中等貧困狀態。將階級力量以數字進行簡單量化,假設政府力量為3,A與B地區農民力量各為2,此刻農民階級力量實質上超過政府(在實際中,農民的總體勢能可能遠高于這個數字)。倘對A區的農民進行行動策略分析:第一,若暴動,則B區的農民可能響應可能不響應:若不響應,則暴動因為勢單力薄必然失敗,因為雖然農民階級的整體力量大于被統治階級,但被統治階級對農民階級的每一部分而言都是占巨大優勢的,失敗后果往往是被滅族,將此時的收益視為0;若響應,由于農民階級的整體力量大于被統治階級,理論上會成功,但由于結構怯懦的存在,農民對敵我力量對比的感知被扭曲,最終導致其認為僅存在較低的成功概率,故若將成功的效益視為10,此時該地區農民的預期效益往往會偏向于0而非10。第二,若不暴動,則自己會被繼續壓迫下去,但仍可以勉以生存,將此時的收益視為5。這一心態同樣存在于B地區農民。具體機制如表1:

表1 中等貧困下A、B兩地農民的反抗博弈
由此可見,在生活得以勉強維持而對其他群體是否會呼應及對盟友力量缺乏了解的情況下,接受壓迫、維持現狀往往是兩地農民的最優行動策略。若將這一圖景擴展到全國,同一階層的地域分割更為復雜,廣袤的地理環境進一步大大加巨了子群體間的互動困難,結構怯懦更為加劇。
這一結構錯覺不僅僅存在于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之中,統治階級內部同樣存在這一現象。無論國家為何種政體,一定程度的科層官僚制幾乎都是國家管理的不二選擇,層級則是這一體制的最好體現。而隨著統治面積的擴張,這一層級與數量又會進一步膨脹,膨脹的結果則是結構迷霧愈加濃重。這樣一來,被統治統治者間結構錯覺的產生條件也就具備了。假設某官僚存在著一定的逆反心理,然而由于信息的傳遞障礙而導致其對其余官僚的態度,如是否一并呼應、多大程度呼應、多大程度反對等反叛成功的關鍵要素迷惘不確,以及巨大的反叛成本,其對于反叛與否的行動選擇必然會更加戒慮。而即便該官僚對其余官僚的反叛態度進行澄清,信息澄清的時間也為最高統治者的應對籌措提供了較多機會(當然,官員也往往會對最高統治者采取一系列迷惑策略,但這恰恰也反證了結構迷霧的影響),這使得最高統治者有了更大的統治彈性。結構迷霧所帶來的結構錯覺為防止民眾被統治記憶的覺醒以及官員的反叛等危害政權維系因素的出現提供了最低程度的“托底式保障”,在交通及信息技術尚不發達的傳統社會,這一“托底式保障”與國家規模、官僚層級、官僚數量、民眾人數有著一定的正向聯動關系,中國古代政治的總體超穩定性、宋代的冗官與宋代在偏安情況下的政權三百年維系,正是這一情況的反映。
民眾的被統治記憶以及結構迷霧對于國家統治的維持具有較大意義,然而,這兩大機制也并非不會動搖。筆者認為,傳統社會而言,中等程度貧困與極端富裕是政權的最穩定狀態。中等貧困的民眾一方面不至于破產而走投無路,另一方面其全部精力只能投入于生活的自我維持之中,國家只要對他們實行略微小惠如放松賦稅等就會讓他們獲得極大的滿足效能,暴動的觀念將被絞殺在主流價值自覺之中,中國長期的小農正是處在這一狀態;而極端富裕者本身即是既有體制的極大受益者,通過與政權進行經濟資本與政治資本的共謀以增加自身經濟資本或將自身資本兌換為政治資本最終實現自有資本的最大化,而非冒巨大財產清零的風險進行革命才是其最佳行動策略。
中等貧困階層以一種畸形的方式維護著社會穩定,然而,倘若因天災人禍或政策劇烈變動使得部分階層落入難以自我生存的極端貧困之中,惡劣的環境則會讓這些群體不得不思考自身的生存問題,走投無路的殘酷處境所帶來的現實質疑最終往往會落到政權合法性之上而導致被統治記憶的覺醒。若將這一狀況同樣進行博弈分析,與表一不同的在于:此時A、B兩地農民維持現狀的預期收益極低乃至于無法生存,可將其視為0。更重要的是,破產在客觀上使得他們不再為以前忙碌的生業維持所束縛,為求生存所帶來的漂泊促進了地域間農民的互動,而極端貧困的相似遭遇以及被統治記憶的覺醒使得相互間的情感共鳴更為強烈從而產生同仇敵愾的強大士氣,其對起義成功的預期要遠大于中等貧困之時,此時可將其預期收益視為10。其博弈機制如表2:

表2 極端貧困下A、B兩地農民的反抗博弈
可見,一旦大量民眾陷入了極端貧困的境地而統治者并未采取必要措施對這些流民進行合理的安置撫恤,揭竿而起則成為了這些貧民的最優行動策略。
中等富裕者即中間階層、中產階級的穩定度則要看國家體制能否適應他們的發展需求。西方古希臘、羅馬時期、中世紀以及資本主義體制確立之后這段時間內,中產階級更多指城市之內的中小商人、手工業者、教師等等,對他們來說,其財富能達到中等富裕往往說明其本身在一定程度上即是體制的受益者,維持乃至繼續依靠現有秩序增值自己財產的需求使得他們更需要穩定的環境,而即便自己的地位沒有得到進一步的上升,中產狀態所帶來的相對盈余以及和廣大下層相比的相對富足感也往往可以滿足自身的需求,被統治記憶將沉睡在他們的自我滿足之中。此時,中產階級的根本利益與國家趨于一致,即便被統治記憶在其自身理性的作用下出現了裂痕也并無更大驅力促使其對國家進行反抗。而至于十七、十八世紀的歐洲,中產階級在內涵上已經更多包括了大量新興的資產階級,資本所帶來的巨大的增殖、再生產以及擴張欲望促使這些資產階級有著遠超傳統中產階級的財富積累需求——這一需求遠遠超過了現有體制所能為之提供的限度,因為與之相對的,卻是并不能代表他們利益的、日益封閉化、腐朽化的封建制度。重稅以及政治利益的表達障礙使得中產階級的階級上升需求受到了嚴重壓制,特權階層的優越權利則使他們在巨大增殖欲望無法得以滿足的情況下產生了相對剝奪感,社會不滿逐步累積。同時,這些新興中間階層更多依靠的是生產力發展帶來的巨大經濟、社會變革而得以致富,即相對于從前依賴于既有體制的成分更少,這為他們的暴動提供了結構支撐。最后,相對更上的社會階層使得中產階級往往有著更少的結構怯懦,而較豐裕環境帶來的更好的科學、文化素質則另他們更能以理性、批評的視角看待國家統治,結構威懾在發明、辯論與思考中得以去魅,原本的“減壓閥”、“緩沖器”成為了破壞既有社會秩序的巨大火藥桶——十七、十八世紀歐洲此起彼伏的資產階級革命正是這些炸藥桶相繼爆炸的產物。
結構迷霧的遮蔽作用也并非固若金湯。首先,信息技術的發展如電話、電報的出現以及交通手段革命如火車、汽車興起而最終造成了時空壓縮大大便利了人們間的互動,結構迷霧將被大大驅散,這會使得人們的結構意識更為清晰、階級覺醒也就更加可能——工業革命以來的巨大政治變革不能不說未受到這一因素的影響。此外,隨著社會組織如農會、宗教結社乃至政治團體的增多,人們的信息得以通過秩序化的組織力量進行集中交換,結構迷霧的遮蔽效應隨即將被弱化。最后,當力量失衡不斷累積以至于突破了結構迷霧帶來的政治彈性的時候——包括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過于巨大的實力反差將使得統治者的外強中干原形畢露,暴動也將“山雨欲來風滿樓”。在以上一系列因素的作用下,社會矛盾將在某一節點不斷聚集乃至爆發進而引起了暴動,國家的滅亡正是在這些激烈矛盾而導致的一次次暴動、起義、革命、叛亂的催化下而實現。②
契約論者的國家生成說并不具有牢固的歷史根基,國家是生產力發展而導致階級矛盾不可調和的產物,其誕生本身便具有權利與義務的不對稱性。國家產生后有著其自身的政權維系機制,其中,各階級對于階級力量的判斷并不完全是準確的,信息迷霧籠罩于社會結構之中實際上形成了結構迷霧、各階級之間也往往形成了對階級力量誤判的結構錯覺,結構迷霧使得統治階級對被統治階級產生了結構震懾,結構震懾在一系列儀式與體化實踐的作用下使得民眾對統治階級的結構怯懦更是浸入了到個體的深層社會記憶之中,導致了根深蒂固的被統治記憶,最終處于囚徒困境下的被統治階級在一系列行動集的抉擇里往往選擇妥協的最優策略。結構迷霧同樣存在于統治者與被統治統治者之中,這使得統治者的政治行動具有較大的舉政彈性。然而,被統治記憶以及結構錯覺對政權維系帶來的托底式保障并非牢不可破,中等貧困、中等富裕以及極端富裕狀態是民眾較穩定的社會狀態,一旦民眾陷入極端貧困或長期處于富裕的門檻之上而無法上升以及其社會地位急劇下降,社會不滿將會對沖掉被統治記憶,對政權的質疑往往有導致革命的風險;同時,階級力量對比的過于懸殊、信息革命、技術革命所帶來的時空壓縮也將使得革命的閾值發生變化,政權正是在這一次次暴動、革命的作用下走向滅亡。
當然,本文并不試圖說明被統治意識和結構迷霧在國家循環機制中占決定地位,國家的產生、發展與滅亡說到根本仍然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變動結果,期間各行動主體的個性與策略乃至偶然事件等也在具體的歷史環境下對歷史產生著一定的影響。本文通過對被統治意識與結構迷霧的論述一方面是要說明這兩點因素在國家統治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是要針對契約論者在 “自然——國家”范式下闡述的人民自覺與國家正統論進行批駁。而對于國家政權合法性的界定上,筆者仍然傾向于馬克思主義者的觀點——評價國家是否具有合法性,關鍵在于國家是否能夠在現有歷史條件下最大程度地促進社會發展。此外,本文所述的被統治意識與結構迷霧或許更適合于涂爾干所說的機械社會之中,現代社會中的有機團結、啟蒙運動所帶來的理性覺醒以及全球化、信息化的逐步實現使得這兩大要素在國家的穩定維系中大為弱化,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對這兩大因素的探討,一方面,這兩大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仍解釋相對落后國家在“非契約”范式下的運轉模式,另一方面,即便是現代社會,在消費主義、理性異化以及布爾迪厄所說的“象征暴力”等一系列因素的作用下,被統治意識與結構迷霧的陰影仍在一定程度上籠罩在社會結構之中,人民看似更加自由,然而巨大的結構性力量仍然籠罩著一切,正如盧梭所說:“人生而自由,卻又時刻處在枷鎖之中。”[17]
注釋:
①例如,倘若古希臘羅馬時期的所有奴隸加以系統性聯合(與斯巴達起義等零散性、地域性奴隸起義等相區別),或中國封建時期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進行聯合反抗,很難想像國家政權能夠長期維持。
②當然,還有外部入侵,因與本文所要探討的國家內在循環機制聯系較少,故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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