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華
先來認識丙吉其人。丙(或“邴”)吉(?-前55年),處西漢中期,魯人。初任魯國獄史,累遷廷尉監,后任大將軍霍光府長史,因議立漢宣帝而封關內侯;后官至太子太傅、御史大夫、丞相,爵封博陽侯,漢宣帝時列“麒麟閣十一功臣”名錄。可謂西漢“昭宣之治”時代的名臣。
西漢以降,世人對其評價極高。在他身上發生的著名典故包括“丙吉問牛”和“馭吏吐茵”。世人總結其畢生品行和功業包括:“匿功不言”、“寬宏大量”和“薦賢知人”等。丙吉所言“宰相不親小事”,與宋太宗所指“呂端大事不糊涂”,雙璧相輝,構成我國傳統管理智慧的精髓。
《漢書?丙吉傳》記載丙吉問牛典故:“……吉又嘗出,逢清道群斗者,死傷橫道。吉過之不問,掾史獨怪之。吉前行,逢人逐牛,牛喘吐舌。吉止駐,使騎吏問:‘逐牛行幾里矣?掾史獨謂丞相前后失問,或以譏吉,吉曰:‘民斗相殺傷,長安令、京兆尹職所當,禁備逐捕,歲竟奏行賞罰而已。宰相不親小事,非所當于道路問也。方春末可大熱,恐牛近行用暑故喘,此時氣失節,恐有所傷害也。三公典調和陰陽,職所當憂,是以問之。掾史乃服,以吉知大體。”
丙吉問牛,所關注者,“逐牛氣喘”這等生活“小事”,卻不關心群體斗殺以至“死傷橫道”這等害命“大事”,典故真意何在?
有人說,此典故純屬丙吉因擔心自身安危,而對自己趨利避害行為的“詭辯”。有人說,西漢屬農業社會,農事不好,勢必影響百姓生活;丙吉問牛,說明其關心百姓和民情。還有人說,丙吉問牛,而不問人,說明其抓住了問題要害,即農業乃西漢社會經濟立國之本。清高宗乾隆皇帝在唐代韓滉(據傳)名作《五牛圖》(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上題詩曰“一牛絡首四牛閑,弘景高情想象間;舐齙詎惟夸曲肖,要因問喘識民艱”,喻丙吉問牛,旨在能關注民生艱難。以上種種理解,皆未達實質。丙吉問牛,固然體現執政者關心農事和民生;但“清道群斗”和“死傷橫道”難道不是民生?百姓群毆,生死大事,何以丙吉問牛,而不問人?
其間緣由,當從丙吉職份說起。問牛其時,丙吉身居宰相之位。西漢中期,宰相位列“三公”之首,統攬朝政全局。明朝張居正總結宰相之職,責在“坐而論道”和“協理陰陽”。丙吉認為:“民斗相殺傷,長安令、京兆尹職所當”,“宰相不親小事,非所當于道路問也”,但是,“春末逐?!薄翱峙S檬睢倍皶r氣失節”“有所傷害”,此謂“陰陽失調”,所以,丙吉認為,自己身處“三公”之位,當“典調和陰陽,職所當憂,是以問之”。明代學者程登吉在《幼學瓊林》第四卷指出“楚王軾怒蛙,以昆蟲之敢死;丙吉問牛,恐陰陽之失時”,顯然是高度認同丙吉問牛行為的正當性和合理性,這也是西漢以來,歷朝歷代文人士大夫的主流觀點。關于丙吉問牛不問人的理由,還有兩點值得深入辨析。
首先,丙吉問牛是否屬于其職責范圍?熟悉西漢職官制度的人或許會質疑,言“職所當憂”,因牛涉農耕,當由“大農令、丞”(西漢主管農業官員)問牛,如同由“長安令、京兆尹”問“民斗相殺傷”事,何須勞煩宰相過問涉農小事呢?固然,大農令、丞自然有管理農事之職,但丙吉身為宰相,居典調陰陽之責,也需有所依托;以春末逐牛,恐傷農事切入,何嘗不是作為高階管理者,見微知著,闡幽發微,管中窺豹,擬策定制的依托呢?所以,丙吉所謂的問牛之道,雖與大農令、丞職掌有所重疊,但并不沖突,各自出發點和側重有所不同而已。因此,丙吉問牛中所體現的管理邊界意識并無參差。
其次,丙吉問牛是否真正履行了職責?值得質疑的是,百姓群毆,生死大事,不能及時制止和妥善處置,同樣會造成喪夫失偶,親人離散,陰陽兩隔,家破人亡,農事不治等不良后果的發生甚至擴大化,同樣傷害統治教化和社會和諧,難道這不屬于“調和陰陽”的范圍嗎?竊以為,丙吉身為宰輔,于調理陰陽之職責理解過于狹隘;其自辯之道,確有詭辯之嫌。倘若以其丞相之權威,及時制止群斗,先避免矛盾和傷害擴大化,而后交由長安令、京兆尹等依其職權、法令和群斗情節等妥為具體處理,并以此為契機,據實擬定避免群斗傷害的教化之策,完善社會治理的規章制度,可能是其履職的最優選擇。由此以觀,丙吉問牛背后所體現的其職責操守既有值得贊揚的一面:堅守自身職責,不逾界;也有遺憾和缺失:對自身職責的理解相對偏狹。
綜上分析,丙吉問牛,因所反映的情況奇特,以及立意相對絕對,所以真意深刻。世人認為,丙吉問牛不問人,乃“不親小事”而“知大體”,意在倡導一種嚴守自身職責定位,嚴格把控管理邊界的治理理念。今人學古,貴在不拘不泥;學其精神,棄其形式,方是為學之道。孔子《論語》曰:“在其位,謀其政;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至于何為“位”,何為“政”?丙吉問牛,其正面意義和反面缺憾,提供了鮮活的示例。
現代管理智慧的要義之一在于明確管理邊界。所謂“不缺位”“不越位”“不錯位”的九字箴言構成管理邊界的核心要旨。當前管理實踐中,普遍存在管理者總覺得勞累而疲憊,總有做不完的事,總覺得沒有得力的部屬和堪用之人;事實上,公司高管該管的事沒有管到位,部門領導做了處長的工作,具體經辦人將工作實際轉移給了直接上級(業界戲稱“員工對領導剩余價值的壓榨”)等情況屢見不鮮。造成上述管理架構失衡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其“病癥”根源可能主要在于管理邊界不清和作為管理者的職責操守不高。有時往往是管理人員的“高度責任心”和“超強的工作能力”阻礙了放手讓下屬去做其職分內的事情;有時往往是管理人員從效率和成本角度考慮從而“越俎代庖”。其實,長期來看,這兩種情況將導致下屬責任心減弱、工作能力降低、長期效率降低和未來付出更大的成本。
能否堅持“讓撒旦的歸于撒旦,讓上帝的歸于上帝”,是檢驗管理邊界清晰度和職責操守水平的關鍵。或許,“不做不該做的事、不做不重要的大事、做好重要的小事”,才是把握管理邊界的藝術所在。雖然管理邊界的劃分并不容易,即便管理邊界是清晰的,團體熟悉各自的邊界范圍也要付出成本,但是,只要能夠克服這些困難并堅持付出必要的成本,長期來看收益是更有意義的。如果管理者們都能停下繁忙的腳步,仔細琢磨丙吉問牛的典故,能否給自己一點啟發,幫自己換個思路和“活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