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多年前，日本給“精神病人”強制結扎

畏德

16歲那年，家住日本東北部的飯冢純子（化名）被政府工作人員強制帶到一間診所里進行了一次秘密的手術。事后她發現自己被莫名其妙地絕育了——她這輩子都不再能夠有屬于自己的孩子。

“他們給我打了麻藥，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記得了，”她說，“當我醒來的時候，我躺在了一間病房里。我看到了水池，然后感到口渴，但他們告訴我說我暫時不能喝水。”

純子當時在一戶人家做專職保姆。手術之后，有一次偶然間聽到父母之間的談話，她才意識到她自己成為了日本政府一項轟轟烈烈的“優生優育法案”中的一枚目標。這項絕育計劃在沒有獲得同意的情況下，強制讓大約1.65萬位“不適宜養育小孩”的個體終身不育，以減少日本未來人口結構中“有缺陷新生兒”的比例。

1963年，日本地方政府懷疑純子有精神上的不穩定癥，因此在沒有獲取她同意的情況下，為她進行了輸卵管結扎術。50多年過去了，那次手術給她留下身體上和精神上的后遺癥還在纏繞著她：她常常感到腹痛以及心理上的嚴重負擔。

“他們把我的一生都毀了”

“我去了東京做檢查，想看看能不能恢復生育能力。但是醫生告訴我是不可能了，”純子說，“他們把我的一生都毀了。”

佐藤由美（化名）是強制絕育計劃的另外一位受害者。在被實施絕育術的1972年，她才僅僅15歲。由美的嫂子美智子說，因為被絕育，由美尋找到夫家的希望變得非常渺小。

“那個時候她大概22歲，有位先生已經向她求婚。但是后來得知她無法生育，于是悔了婚，”美智子說，“在那個年代，男方結婚都是想要生孩子的，如果你沒有生育能力，是非常難嫁出去的。”

佐藤由美最近決定起訴日本政府，要求重新審視當年的絕育手術，并尋求來自政府方面的賠償和道歉。由美的律師認為日本政府當年出臺的“優生優育法案”違反了日本戰后憲法。這是幾十年來首次有受害者在公眾場合提及此事，引發日本朝野對當年這項法案的集體反思。

官方檔案顯示，由美被絕育是因為她被診斷患有“遺傳性低能癥”。但她的家人卻表示診斷有誤，由美在智力上有損傷是因為她在幼年接受口腔腭裂手術時接受了過量的麻醉藥，與遺傳基因無關。

美智子和由美一起居住超過40年，她說由美是家中受人喜愛的一分子。當美智子自己的孩子年幼時，由美也幫助照看過。美智子坦承讓由美撫養一個孩子長大可能會有困難，“但是這不代表她沒有生育的權利，他們（政府）這么做就是犯罪。”

在地方法院舉行的聽證會之后，法庭宣告這項起訴將被駁回。政府預計將會辯解稱“優生優育法案”在當時是合法的，盡管它在1996年已經被正式廢除。

“優生優育法案”

二戰之后，日本人口銳減，經濟凋敝。為了提振人口數量和質量，一些政客強烈要求在國內施行鼓勵生育和優生優育的計劃。上述“優生優育法案”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臺。

“本法律旨在減少有缺陷新生兒的出生數量，在優生優育學的角度上來提升新生兒和產婦的生命質量，”這一法案的序言如此寫到。這項法案從一開始只是將目標定在有遺傳性精神缺陷的育齡人口身上，但后來又擴大為非遺傳性缺陷的育齡人口也要進行強制絕育。

美智子說，這項法案的存在是日本的恥辱。“它（法案）基本上是在說有些人天生就有權利生育后代，但有些卻沒有，”她說，“這種把殘疾人排除出社會體系之外的做法太殘忍了。”

在1948年到1996年間，共有2.5萬名育齡人口被按照這條法案而進行絕育，其中有1.65萬位是在并不知情或是并不同意的情況下被強制絕育。最年輕的手術對象只有9歲。大約70%的被絕育對象都是女性。

東京大學社會學教授市野川康隆表示，當時地方醫生一人便可以斷定哪位病人需要進行絕育手術。精神病院更是集體展開對病人的絕育術。“當時他們都認為自己在做好事，他們認為這是為了病人和后代的福祉。但是在今天看來，這種做法是完全不合適的。”市野川表示。

在1950年代中期，每年被絕育的人口數量達到頂峰的1362例，此后這個數字開始慢慢下降。1972年，日本政府進一步打算要將懷有缺陷嬰兒的孕婦納入范疇的想法引發了全國抗議，當時的潛在做法包括了強制打胎。

“反應最大的是殘疾人權益機構，尤其是那些為腦癱患者爭取權益的機構，”日本立命館大學生命倫理學教授松原洋子說，“這項法律很容易讓人和納粹黨的優生策略聯系起來，因此很難讓人信服。”

1984年，東京北部的栃木縣發生了一起兩名精神病人被毆打致死的丑聞，甚至引發了國際上的關注。有人權機構指責日本社會和政府長期漠視精神病人的權益，“優生優育法案”自然也再度被加以審視。

對殘疾人的不友善

盡管在1996年，“優生優育法案”被正式廢除，但日本社會對殘疾人群體的不友善態度仍然還是經常被外界加以批評。2016年7月，東京西南部的相模原發生了一起令日本舉國震驚的殘疾人屠殺案：有19名殘疾人被極端分子捅死，犯罪嫌疑人宣稱希望活在一個“沒有殘疾人的世界”。

“這次案件對日本社會的觸動很大，尤其是殘疾人和殘疾人的家屬們，”松原洋子表示，“我們開始逐漸意識到對殘疾人的偏見和歧視其實根植于社會之中。”

包括聯合國在內的很多國際機構都要求日本正視其歷史中的黑暗部分。聯合國婦女署就在2016年要求日本政府對相關的受害者道歉，并提供相應的補償以及援助。婦女署表示，“優生優育法案”是對女性正當權益的侵害，在某些例子中甚至有對受害者進行肢體暴力的情況出現。

日本共同社報道稱，日本國會已經將此事列入議程，它將督促日本中央和地方政府盡快展開行動。在日本，政府公開道歉已經有先例。在2001年，日本前任首相小泉純一郎就因為早前對麻風病人的不當處置而以政府名義道歉。

松原洋子認為日本政府在“優生優育法案”上要負很大的責任。隨著越來越多的受害者出來發聲，日本政府面臨的壓力也將越來越大。

在日本仙臺東北學院大學舉行的受害者集會上，飯冢純子表達了自己的心聲。在過去的很多年里，她并不敢公開對別人講起這件事，但現在，她認為時候到了。“我想要大家都了解事實的真相，”她說，“我希望政府能夠給所有的受害者一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