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船·舊船棚

◎ 凌龍華

老木匠修船

老木船

老船，木制。船頭、船梢封閉，但都開一方小洞，上安木蓋，可出入。船主體為敞口空艙，一般一小一大，小的緊靠船頭，若是漁家，可能船底裝活絡(luò)板，進(jìn)活水，暫養(yǎng)所捕魚蝦；大艙有時要占得船體大半，且三面外突，可謂大肚能容——大艙本來就是用來裝載的嘛！

若在空艙上方再架上一個遮棚，而遮棚又多用篾席或牛毛氈覆蓋，抹上桐油，就成文學(xué)巨匠周氏兄弟筆下的紹興烏篷船了。這類小船，穿梭于如巷的河網(wǎng)，輕快自如。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前，進(jìn)城或走親戚，除了步行，就是搖船。搖船用櫓，吱歐吱歐，搖向煙樹迷離處。若要閑適，就坐航船。航船也用櫓搖，但專業(yè)，急急而有韻律。坐在遮陽擋雨的船艙中，客如置身童年搖籃，大可作逍遙游。看看野水，聽人談古論今說東道西，不知不覺間，船早“航”過無處不在的“外婆橋”。

搖船一般兩人搭檔。一人把櫓，這是技巧活；一人吊繃，這是輔助活。小一點的船，一身兼，那就一手把櫓，一手吊繃。此等高手，男稱艄公女喚船娘。好在水鄉(xiāng)的船就像城里的自行車，學(xué)會了，就成“小把戲”。

不用櫓而用槳，那樣的小船，叫劃子。劃子是簡潔版的敞口船，多為一人一槳一竹篙。劃槳者頭戴箬笠，細(xì)雨中身披蓑衣，儼然一漁翁。事實上，小劃子通常就用作魚鷹捕魚，最受村童追捧。我讀村小時，生產(chǎn)隊里養(yǎng)鴨，小劃子就成了放鴨船。但放鴨者不再是蓑笠翁而多為不再上學(xué)的小青年，披掛的是塑料雨衣。

“人老筋粗，船老釘出。”長年浸水的木船，磕磕碰碰，難免損壞。一旦不敵風(fēng)浪，船漏，那會出大事。因而，暮春時節(jié)，乘著農(nóng)閑與艷陽，生產(chǎn)隊的社場上總會倒扣上某只待修理的木船。這是一道如虹的風(fēng)景，牢牢吸引著孩子的目光。

起船啦！男人們擼起袖管，有的干脆赤膊上陣。一二三，用力拉。船頭如蛇頭昂起先出水，而后，一鼓作氣，在振奮人心的號子聲中，空空如也的船身徹底拖上岸。

木船倒扣在支起的木架上，籠罩住一個小世界。陽光燦爛，風(fēng)推搡著云，船底朝天的弧面，若有若無投映上一二縷抽象派畫意。我們守望著，時刻準(zhǔn)備鉆入船底或爬上木架。如果有那么一陣太陽雨，那么鉆入船架底，真是如魚得水，求之不得啊。在船底干地上，小伙伴盡可以做游戲，少不了吹噓些不著邊際的未來事。若雨下大了，雨水侵漫船底世界，貓著腰鉆入船頭或船梢，黑黢黢，格外刺激。雨滴打在船板上，就像頭頂上有萬千叩問或叮嚀，只要不大聲喧嘩，大人們永遠(yuǎn)不會發(fā)現(xiàn)秘密。

修船的過程漫長且要下功夫。擔(dān)當(dāng)修船重任的都是老木匠，匠心匠藝俱佳。記得有一位老木匠，一頭雪似的白發(fā)，人瘦個高，全村稱之為“老木匠”，好像老木匠就是他的專用名。老木匠的大兒子打下手，自然被稱作小木匠，小木匠雖小，卻是少白頭。進(jìn)入修理流程，則全依靠這一對白頭山上的“啄木鳥”。那是船的幸運(yùn)，也是我們孩子觀望的幸福。

舊船棚

新木板刨花，何其香！刨花四起時，如細(xì)浪翻滾。老木匠吸一袋煙，小木匠手不停也不說話。我們追著刨花聞香數(shù)紋圈。刨花上的紋圈，有美感，更有滄桑感，那是年輪的銘記啊。與小木匠親近的孩子，有時會激動的幫著彈一回墨線，在尚未上學(xué)的孩子心目中，墨斗里貯存了多少的玄妙啊！

修船用的大鐵釘，俗稱耙頭釘，一根足有一兩重。這釘?shù)念^如鐵耙，釘體四方錐形，極似一甲骨象形文字“丁”，剛勁而有分量。大鐵釘?shù)纳珴删洌詈０惚糖啵貏e稱謂“鐵青”。釘釘前，先要用鑿子鑿好一排排淺坑，這是有講究的。釘釘要有大榔頭，有節(jié)奏擊打；釘子釘入木板后，再用小錘子追擊，為的是讓釘子的那個耙頭也完全埋入所鑿淺坑，這也是有講究的。

釘釘結(jié)束后，精細(xì)的嵌縫工作開始。嵌縫用麻繩浸桐油摻油灰嵌入并鑿實，然后再用油灰抹面，一絲不茍。別忘了上面提及的淺坑，此時都埋入了鐵釘耙頭，需要用油灰抹平。如此，鐵釘與水隔絕，不生銹。

抹桐油要選一個特別晴朗的日子。桐油在陽光下散發(fā)的氣味，濃烈稀罕，無異是向范圍所及的村落釋放出大功告成的信息。因而，桐油噴香的日子，佇足社場者尤多，且多為擁有話語權(quán)的長輩。那時的桐油往往與成家立業(yè)這等人生大事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桐油抹椽子蓋新房，準(zhǔn)讓左鄰右舍嘖嘖不已。桐油要抹數(shù)遍，抹數(shù)遍桐油后船體熠熠生輝。

夏收夏種近了，新修好的木船下水了，使命再度履行。佛家有語“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驀憶娶親船，船篷上擱上兩根蓬蓬勃勃的翠竹，系上紅綢，一路鑼鼓喧天，新娘娶到家了。

舊船棚

十多年前初去臺灣，“泊車”一詞留下極深印象。古典詩詞中，“泊舟江渚”乃常見意象，而在水鄉(xiāng)農(nóng)村，老一輩人也把停船說成“泊船”。

泊，停靠。舊時的船柵與船棚，就像今天的車位與車庫。事實上，舊時的船就是今天的車。泊舟泊車，一脈相承，順理成章。

古鎮(zhèn)黎里老街深處，有名園端本園，清乾隆年間所造，人稱“郡馬府”。我讀初中時，端本園很冷落，但有一條小河直抵園中。這小河為老街后河，仿佛就沖著園中泊舟。原來，“老底子”的大戶人家，尤其是做官與經(jīng)商的，多有私家船埠。臨水人家，因勢利導(dǎo)，干脆把船泊到“水閣”下。“水閣”及江南之吊腳樓也。

廣大農(nóng)村，船是不可或缺的農(nóng)具。勞動、出行都離不了它。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生產(chǎn)隊有田在“獨腳嶼”上，獨腳嶼四面圍水，暑假隨出工的父母上獨腳嶼玩，真是件愉快如風(fēng)的事。船在廣闊的湖面上搖，細(xì)浪拍打船頭叮咚叮咚響，不久便看到了泊船的船棚，旁邊還有一架木水車。船棚簡易，茅草頂，如斗笠扣在木柱上。木柱四根，兼用作系船纜。

氣派的大船棚，每個生產(chǎn)隊有一個，多建在村口河浜，近社場。那是船的集散地，也是孩子們假期的逍遙處。村中小河名撒網(wǎng)港，晚清有詩詠之“港邊曬網(wǎng)半沿墻”，想來前身是個漁村。一條港上有四個生產(chǎn)小隊，河港上自然矗立起四個船棚。我們居港之北，為“陽”，天時地利先占得一先。最可炫耀的是港北的那兩個船棚都敞亮，刮刮叫。

舊船棚

第四小隊的船棚，位港北西，建在橋堍下，橋堍水面天然形成一塢。站在橋上，側(cè)面介字型的船棚盡收眼底。行人打橋上走過忍不住瞧瞧船棚里的船，而閑坐船上的人也打量并評點過橋的人，在精神食糧極度貧乏的歲月，意外增添了一道風(fēng)景。對我們孩子而言，船棚里的風(fēng)自然舒適，風(fēng)景也有啟蒙作用。但最重要的是村中雜貨店近在咫尺。雜貨店主營雞蛋換醬油、煤油，但也零售三分錢一小袋的“老鼠屎”（鹽津梅）。

難忘家門口的船棚。我們生產(chǎn)隊的船棚在村東盡頭的老家門口。據(jù)說，船棚所在處，早先水面特別寬敞，憑空添一水灣似的，稱之為河浜頭。岸邊建“劉王廟”，鎮(zhèn)水園為保一村平安。解放后，破除迷信，廟拆了，拆廟的瓦礫殘碴筑了一道淺淺的水壩，一個寬綽、體面的船棚應(yīng)運(yùn)而生。近水樓臺先得月，有了這個船棚，我的童年乃至少年課余生活，生動活潑。

一根根石柱立為樁，一根根木椽結(jié)為橫檔，框架就非同一般！坐在泊船上抬頭看，那是由碗口粗的毛竹架起的棚頂，頂上覆蓋上一爿爿“蕭”。“蕭”用稻柴編扎成，如席子，每年有所更換。遇上一次性大更新時，尤如大堂重裝修，煥然一新。陽光照耀下，新稻柴柔和的光澤與清香，讓溫馨充溢。

船棚的頂五脊四坡，廡殿式。毛竹架就的橫梁，讓風(fēng)與鳥兒往來自如。村中有幾個頑劣少年，時常赤足登攀橫梁，空手掏麻雀窩。乘大人不在場，盛夏午間，或高踞梁間，或干脆把毛竹當(dāng)鋼絲繩，張開雙臂，耍雜技。頑劣少年在梁上走，我們在下面仰望，常常脖頸發(fā)酸而冷汗直冒。

在船棚中，那只大木船最讓人鐘情。我們各居位置（最佳是船梢），或聽一人講故事（多半胡編），或互相比攀些子虛烏有的榮耀。記得有一回，我正高談闊論，想不到生產(chǎn)隊長聽到了，嘿嘿一笑，夸我是個演說家。演說家是什么，該不會專指吹牛吧，但同時聽到此話的小伙伴們卻明顯對我刮目相看。多年以后，我走上講臺口若懸河，一想到生產(chǎn)隊長未卜先知的斷言，莞爾一笑。

改革開放，農(nóng)村實行包產(chǎn)到戶責(zé)任制，木船改為了風(fēng)雨不蝕的水泥船，船棚漸行漸遠(yuǎn)，生產(chǎn)隊與船棚成了印記，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