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定榮
在北京師范大學教學論基本原理研究隊伍中,我是后學晚進。1995年,我到北師大跟隨裴娣娜教授攻讀教學論碩士學位時,王策三先生已不再承擔碩士生的教學工作,但依然承擔著博士生的指導工作。在博士生的開題答辯過程中,碩士生們偶爾也能領略到先生的學術風采。王先生一直關注裴娣娜教授主持的主體教育實驗,所以她的研究生能不時地見到王先生。
對王先生學問和治學要求的初步了解,是在參與導師裴娣娜教授主持的主體教育實驗后。有一次,在英東樓318會議室里,王先生請我念他在河南安陽人民大道小學的講話錄音稿。我一邊讀,先生一邊閉目認真聽。聽到覺得不合適的地方,他就請我停下來,提出修改意見。先生對我說,文章寫好后一定要認真讀一讀,寫文章一定要看對象,好比你對面有個人,要觀察聽眾的反應。這次給王先生念稿子的經歷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先生非常注重文章的明白如話。講稿中的內容多數記不太清楚了,但有一句話至今讓我印象深刻,就是先生提出的主體教育實驗的兩條基本原則:嚴肅嚴格的基本訓練,誠心誠意地把小學生當主人。先生說,如果主體教育實驗堅持了這兩條原則,即使失敗了也失敗不到哪里去。這兩句話我雖然記在心里,但當時并沒有深刻的體會。
真正對王先生的治學要求有了切身的體會,是在我的碩士論文寫作時。我的碩士論文是關于活動教學的基本理論問題探討。根據導師的要求,我們的論文都要經過先生的審閱和答辯指導。論文送給先生后,他很快約我到家里談論文。先生問了我很多問題,我皆答不上來。例如,我的論文中用到“四重奏”一詞,我不知道是從哪里借用過來的,只是覺得很好就用上了。待王先生問到我“四重奏”一詞的含義時,我一時語塞,不免顧左右而言他。這時王先生很嚴肅地對我說:“我和你對話、辯論,你要有一說一,直面問題,不然我們就沒有辦法對話了。寫文章一定要明白如話,白居易寫詩,老太婆都能聽得懂。高爾基說過,我們要用母親叫我們說話的語言來寫作。”
當時我聽了先生的話,頓覺如五雷轟頂,無力招架,原本還自我感覺良好,現在卻發現自己確實很無知。盡管我的水平低弱,但先生依然諄諄教導。在先生家里,我們整整談了兩個下午。記得有一個下午,先生指導我的論文已近晚飯時間,生病的夏之蓮先生見王先生還沒有收手的意思,就拿著買菜袋子準備去雙秀公園買菜。先生見了,趕緊拉住夏先生的手,滿臉賠笑地說:“我去,我去……”
由于我的功力和能力不足,雖然經過兩個星期的緊張修改,論文依然未達到先生的要求。在答辯會上,先生對我的論文提出嚴厲的批評,主要不是針對論文內容本身,而是針對我的學風。我至今清楚地記得,先生要我端正學風,不要自命清高,要眼中有廣大的人民群眾。
先生的當頭棒喝,使我驀然意識到自己的淺薄無知。1998年回到湖北大學執教教學論課程后,我開始按照先生在《教學論稿》中采用的專題研究思路,對教學論的基本問題進行專題清理。兩年后,蒙導師不棄,我又回到北師大跟隨她繼續攻讀教學論博士學位。這時,相熟的師友都感到我說話有了一定的深度,比較注重思維方法,寫文章有了老道的味道。讀博期間,導師經常帶我們去向先生問安請教,我又得以見到他。先生見到我,幾次向我表示對我要求太嚴了,我忙向先生表示,是自己能力和覺悟不夠,老師的教誨,終身銘記。
2003年博士畢業留校工作后,我手頭的事情日益增多起來,生活工作壓力日益加重,和先生見面的機會也就少了。除了導師會在春節帶我們去給先生拜年,我很少到先生家里拜訪請教。在人民教育出版社教育文化室工作的韓華球師弟經常去看先生,我也從中了解到不少先生的信息。
直到有一天,我聽說先生病了,是腦血栓,一直在康復中。這時的我,工作上已經弄出一點頭緒,學問上也有了一些心得。想到先生的指引及對我的幫助,于是約上韓華球師弟一起到先生家里去看望他。先生見到我們非常開心。我們問他感覺身體怎么樣,他說腦子是清醒的,就是腳底發虛,站不太穩,不能走遠。考慮到先生的身體剛恢復不久,我們不敢久待就匆匆告辭。
雖然再約有空去看先生,但因為自己的懈怠和諸多不便,一直未能如愿。2017年10月,先生90歲生日時,正值教學論專業委員會召開博士生論壇,大家相約一起到先生家里去給他祝壽。到了先生家里,見到他坐在沙發上,神情委頓,我心里不覺一緊。大家依次向先生問好祝壽。他有的能辨認出來,有的辨認不出,我最后走過去。先生一見到我,還未等我開口說話,就聲音很清脆地說:“小胡。”我聽了心里頓時一熱,眼睛一酸,差點流下淚來。
12月20日上午,突然接到鄭葳師妹的電話,說王策三先生走了。我心里頓時一驚,不敢相信先生會走得這么突然,趕緊打電話給王本陸兄求證,才知道先生因為肺部感染在送往北醫三院急救的過程中驟然離去。得知先生離開的消息后,連日來心里總有一種酸酸的感覺,想寫點東西向先生傾訴。
這時我再次想到先生提出的主體教育實驗的兩條教學原則,聯想到自己在帶學生的過程中也有學生向我反映我要求嚴、要求高,而自己渾然未覺,以為教學本應如此。這不由得令我深思先生提出的兩條教學原則的真實含義。
先生提出的兩條教學原則,是針對少年兒童主體性發展的根據來說的。所謂學生主體性,是人在與世界和自我打交道的過程中體現出來的主動性、能動性和創造性,是教育最終要培養的目標。學生的主體性不是天賦的權利,而是有待培養和發揮的功能特性。那么,學生的主體性如何培養和生成?要依據什么原則或道理?
“嚴肅嚴格的基本訓練”,是先生提出的第一條原則。通過研讀先生的論著,結合先生平時做人做事的態度,我認為“嚴肅體現在認真、謹慎和不馬虎對待”。什么是嚴格?這里的“格”是做人做事的標準、規范,是事物的本質規律的要求。先生在《教學實驗論》中在討論教學實驗的本質時指出,對教學實驗要嚴格要求,不能隨意。所謂“嚴格”,首先是“格”,也就是事物的本質特征。對“格”或本質的把握,要通過現象,統觀整體,抓住根本,不能局限于某些片面、局部,只抓細節。嚴肅和嚴格放在一起,首先是要嚴格,即把握本質和規律的要求,其次才是嚴肅。在談到教學實驗應該嚴格要求時,先生說道,如果混淆不同的“格”而講嚴或非嚴,那么必然會造成理論上的混亂和實踐中的盲目性。教學實驗絕不能用心理學實驗的“格”來規范自己,這是不容含糊的。什么是基本訓練?它是指按照學生身心全面發展的基本要求進行訓練。這里的訓練,我認為“訓”是教師的教導、引導或指導,“練”是學生的實踐活動。
為什么培養學生的主體性要對學生進行嚴肅嚴格的基本訓練?這是因為學生的主體性是他們在活動中表現出來的功能特性,依賴于主體自身的身心素質結構。片面發展的人會受到各種局限,不能達到大徹大悟和自由自覺的境界。對待學生和學問,嚴與不嚴的態度不是關鍵問題,關鍵在于寬嚴的標準或“格”的問題。嚴肅嚴格的基本功訓練,是針對學生發展主體性的要求來說的,不是針對具體的學生來說的,而是說所有的學生要成為有主體性的人,必須經受嚴肅嚴格的基本訓練。教師如果沒有按照學生主體性成長的本質規律來嚴肅嚴格地對學生進行基本訓練,就有可能誤人子弟。對待教育學問,如何沒有抓住教育教學的本質規律,堅持教育教學科學化的追求,而是空發議論,就可能誤導群眾、貽害群眾。
“誠心誠意地把學生當主人”,是先生提出的第二條教學原則。所謂誠心誠意,按照先生的說法,就是不要半心半意,假心假意。發展學生的主體性,為什么要堅持這一原則?先生認為,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社會關系的性質決定人的主體性發展水平。只有誠心誠意地把學生當主人,讓學生主動發展,才有可能培養有主體性的人。
通過和先生的交往,我體會他的“誠”體現在對自己和他人兩個方面。對自己的誠,就是作為一名學者,對待學問,自己要真弄明白、真相信,不能欺世盜名。先生學術成長的時代,受到凱洛夫教育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認識論的影響。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觀點已內化為先生靈魂和思想行為的準則。我記得先生的《教育論集》出版后,他說:“我覺得還是馬克思說得對,如果要給我的書再加一個名字的話,就是馬克思主義教育學。”對同行和學生的誠,就是坦率和真誠地指出同行和學生發展中存在的問題,不遮遮掩掩,而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指出來。聯想到先生對應試教育、全面發展和素質教育的討論,為什么他會抓住這個問題不放,不是先生對哪個人有看法,而是因為這個問題關系到教育改革發展的方向,馬虎不得,必須說清楚,認真開展討論。
先生的嚴誠教學原則雖是針對小學生主體性發展而言的,我以為它實際上反映了先生個人的治學和待人之道、教學與為師之道。它立意高遠,最終要成就具有主體性、獨立人格的自由自覺的人,成為社會歷史活動的主體。它抓住了人的成長的根本或根基,立足人的本質是社會關系的綜合和身心素質的統一。按照先生一貫對學生的要求,如果要我用一句話來概括對先生嚴誠教學思想的體會,那就是:“嚴格治學究根本,誠以待人輔眾生。”如果在“嚴”和“誠”兩個字中做進一步的概括和取舍,那就是“誠”。宇宙萬物,是真真切切的存在,不是虛言。認真,故執著,故強恕而行。先生對自己一生的自我評價,就是“我是一個誠實的人”。
我在北師大教學論群體的成長過程中,導師裴娣娜教授身體力行、親自示范,引領我走上教學論和教育科研方法的研究道路,授我安身立命的本領,在我幾次困頓時施以援手;先生對我的當頭棒喝觸及我的靈魂,使我警醒;叢立新教授、王本陸教授、郭華教授給予了我無私的幫助。他們對我幫助得多,我對他們回饋得甚少。我想,這興許是源于先生奠定的嚴誠教學傳統吧。
拉拉扯扯寫上這么多話,表達我對王先生無盡的思念和無限的感激。
我的體會,無從求證;我的嚴誠,愿續先生。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
責任編輯:孫建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