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藝嘉

2018年1月5日,是航天員大隊組建20周年紀念日。這一天,大隊舉辦了一個特殊儀式:所有現役航天員站成一排,面對國旗敬軍禮,重溫入隊誓詞。
嘴里重復20年前說過的誓言,腦里快速閃現著20年來的一幕幕往事,鄧清明的眼角不由得濕潤了。他是現役首批航天員中唯一一名沒有執行過任務的航天員,而和他同時進入大隊卻沒能執行飛天任務的5名隊友早在2014年就已正式停航停訓,鄧清明則繼續留在航天員隊伍中。無論是20年之前,還是20年之后,他始終和所有隊友保持著同樣的訓練強度,堅守著,奮斗著,一次又一次等待著飛天的機會。
有所期待是必然的。畢竟,飛天是自航天員大隊組建開始,所有職業航天員內心都在期盼達到的目標。
一
如今,鄧清明還記得首批航天員選拔時充滿的艱辛。
鄧清明最初踏入這支隊伍時,無疑是眾多競爭者之中的佼佼者。他和隊友們身上肩負著的是中華民族渴盼了千年的飛天夢想。
如果把載人航天工程比作一場勇敢者的競賽,那么在每一輪殘酷的篩選中都避免不了有出局者。我國首批航天員之所以選拔人數為14名,是因為借鑒了美國和俄羅斯的經驗,航天員訓練過程中的淘汰率一般為50%。2003年7月,14名航天員經過5年學習,開始了“畢業考試”。考評委員會分為政治思想、專業技術及心理、醫學評價三個組,通過復核試卷、回放錄像、計算訓練五年多來的各項考試等級和訓練成績,最后給每個航天員打出總分。
7月3日,評選結果揭曉:14名航天員全部具備了獨立執行飛行任務的能力,予以結業,并同時獲得三級航天員資格。這標志著中國成為繼俄羅斯和美國之后,世界上第三個能夠獨立培養航天員的國家。并且,這個成績創造了淘汰率為零的奇跡。雖然每位航天員都具備了飛天的資格,但受備件制約,不可能每個人都有機會飛天。
然而,鄧清明當時并沒有這樣的顧慮。當時的他身體狀態好極了,他和所有隊友都攢足了一股勁,一起踏上了叩問蒼穹、筑夢九天的征程,朝著心中的目標出發了。
二
這一備戰就是5年。
在這5年中,航天員們一次次挑戰著心理和生理的極限,完成了一百多門科目的訓練和學習。鄧清明記憶里很清晰的一件事是,這期間,他的母親從江西老家來航天城看他,他如數家珍地對她講中國載人航天起步的艱難,光明的前景,從事這項事業是何等崇高。母親看到他向往的神情,對他說:你當上飛行員,我的第一個心愿就實現了。接下來我還有一個心愿,就是希望你能飛到太空去。
這何嘗不是鄧清明的心愿呢,2000多個日日夜夜的付出,他多么期盼能夠駕乘自己國家的飛船遨游太空!
2003年,楊利偉駕乘神舟五號飛船一飛沖天,實現了中華民族的千年夙愿。作為戰友,鄧清明由衷地替他高興,為他感到自豪。當楊利偉從著陸場返回航天城時,鄧清明不禁熱淚盈眶,和戰友緊緊擁抱在一起。
成功和喜悅伴隨著鮮花和掌聲。一個團隊中,執行過任務的航天員被外界盛贊為民族英雄。這對每個有著英雄情結的勇者來說,是多么大的誘惑啊!鄧清明悄悄在心里樹立了目標:向戰友看齊。他更加努力地刻苦訓練,主動給自己加壓加碼,提高強度難度。有的時候訓練強度實在太大,即便身體素質出眾,他也會承受不住。每到這時,他總是逼著自己再練一會、再試一次。
然而,在接下來的十幾年里,鄧清明卻始終沒有飛天。看著戰友們一次次成功飛天,一次次載譽歸來,執行任務的人數越來越多,有種不言而明的差距在這個隊伍中存在著。這種微妙的情緒給了他動力,但更多的又是壓力。
20年間,鄧清明曾2次入選備份乘組,2次與飛天失之交臂。有一次,他作為備份乘組成員從發射中心返回北京家中,當他拖著疲憊的身軀打開門,竟意外看到桌上擺好了豐盛的飯菜,妻子和女兒像迎接英雄一樣,熱情地把他迎回家。那一刻,他明白了妻女的心意,借口要去趟洗手間,把門鎖上,打開水龍頭,讓噴涌的涼水沖刷著他的臉,讓淚水恣意流淌。
失意的日子里,鄧清明反復追問自己:為什么別人可以飛天,而不是我呢?我的差距在哪里?航天員是我的職業啊,如果沒有機會執行任務,那不是我的失職嗎?
可是,作為特殊團隊中的一員,鄧清明又知道,這支隊伍是為整個載人航天事業而存在的。這項事業如同一場漫長的馬拉松,一個人可以跑得快,但一群人才能跑得遠。有人問過他,備份的意義是什么,他回答說:備份是對執行任務的航天員一種漫長的陪伴,備份人員進行大量訓練積累的數據支持并幫助著科研人員不斷突破技術難關,從而才能讓這項事業的基石愈發厚重。多年下來,他和同伴們達成了一個共識:飛天就像打一場戰役,所有人都團結一心、頑強拼殺,只要搶占了高地就是打贏,至于是誰插上旗子并不重要。
對中國航天員大隊的全體航天員來說,或多或少的犧牲每個人都經歷過。劉旺14年苦心礪劍才有了“太空穿針”的精彩表現。張曉光15年不懈努力,終于換來15天太空飛行,用“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心血和汗水鋪就了飛天之路。他們中的大多數都當過備份,有的甚至不止一次。“神五”任務時翟志剛是備份,“神六”任務時他又一次與飛天無緣,但他兩次都站在戰友身后,微笑著送戰友出征;沒有執行過飛天任務的航天員更是需要跨過這道心理難關。陳全作為首批航天員中的一員,在“神七”任務時進入備份乘組,參加了所有地面訓練,和主份航天員一起,穿著重達200多公斤的航天服在水下一訓練就是兩三個小時,訓練過后身上的衣服可以擰出近一盆汗水。“神十”時陳全又和鄧清明一起作為備份航天員備戰任務,整個訓練過程一絲不茍,對自己的要求嚴格到近乎苛刻。當宣布執行任務的名單那一刻,他倆又失去了一次機會。然而,陳全仍然保持的那種昂揚的精神狀態,深深地感染了鄧清明,讓他更加懂得備份的意義所在。
載人航天任務每一次的難點與重點都不同,下一次任務與上一次任務可謂千差萬別,如果不能及時調整自己,很快就會掉隊,甚至遠遠被甩在后面。每一次任務過后,所有航天員,無論有沒有執行過任務,都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給自己“歸零”。拋開過去,回到起點,以全新的心態迎接新的挑戰。對鄧清明來說,他把每一次“歸零”都當作一個圓夢的起點,而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即便不能飛天,作為航天員,他所做的一切對整個事業來說都十分寶貴,因此從未懈怠。20年下來,由于數次進入備份,他參加了多次飛行前集中訓練,成為航天員大隊參加地面訓練數量最大的航天員。
三
鄧清明清楚地記得,“神十”成功發射后,他作為備份航天員,正準備收拾行李返回北京,給在天上的戰友做地面支持,這時候總指揮經過他身邊,用拳頭在他肩膀上抵了兩下,又豎起了大拇指。鄧清明立即明白了首長手勢傳達的意思是:你是好樣的!這對他來說是莫大的鼓舞。
那時鄧清明的女兒鄧滿琪也在酒泉衛星中民代職,在“神十”發射前的幾天里,鄧清明處于隔離狀態,女兒每天騎著自行車過去看他,父女倆隔著高高的圍欄見面,兩人之間有大概六七米遠。鄧清明能看出來,女兒每次都特地化了妝,把自己打扮得精精神神的,好讓父親放心。而在此之前,為了備戰任務,他們父女將近一年時間沒有見面了。女兒反復對他說,爸爸,你要加油呀,我們共同努力,不拋棄、不放棄!鄧清明每次都笑著點頭,好,咱們一起努力。“神十”發射成功后,鄧滿琪在父親回京之前又去看他,解除了隔離,這次他們終于能近距離地互相看看對方。滿琪滿臉都是笑容,一如既往地說著鼓勵的話,要爸爸回到北京好好做地面支持。她說完離開的時候,走到大門外面,在以為父親看不見的地方站住了。像是有心靈感應似的,鄧清明跟著走了出去。從女兒抖動的肩膀他看出來了,孩子哭了。他站在女兒身后,隔著一段距離,也跟著哭了。就是在這種時候,他想到的仍是怎樣用自己的努力給國家一個交代,給自己一個交代,給家人和孩子一個交代。也正因為如此,他只能選擇前行。
“神十”任務成功后不久,鄧清明在一次體檢中查出患有腎結石。醫生說結石不大,可以不做手術。但是,鄧清明心里知道,作為一名航天員,如果體內有結石,失重環境下很可能會引起劇烈疼痛,也會因此而影響選拔訓練,仔細想過之后,鄧清明還是決定做手術。手術總共進行了兩次,一個月的時間他的身上都插著管子,一直尿血。
手術結束后沒過多久,鄧清明又投入到“神十一”任務的備戰中。這一次他距離夢想更近了,因此勁頭也更足。他參加了30天模擬艙實驗,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待在密閉的艙體內沒有出來。他和戰友在艙內進行了各種操作實驗,看著親手培育的蔬菜從種子到發芽再到成形,仿佛自己的職業生命也重新走了一遍。
可是這一次,總指揮部會議最終決定由景海鵬和陳冬執行任務。“神十一”發射前,宣布命令的那天,鄧清明看著即將三度飛天的景海鵬,許多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閃現,這么多年了,大家共同經歷的事情太多太多,有萬語千言在胸,反而不知說什么好。最后他走過去,緊緊地抱住了景海鵬,長達一分鐘之久。景海鵬輕輕地對他說:謝謝你,兄弟!在“神十一”成功返回的慶功宴上,任務總指揮長特意把鄧清明和另一名備份航天員叫在一起,對他們說:“作為優秀的備份,你們是很光榮的,你們和‘神十一乘組共同完成了這次任務。任務的成功就是你們的成功,航天員在天上的表現就是你們的表現。”聽到“共同”二字,鄧清明流下了淚水,對他來說,投身這一份偉大事業,留名或是不留名,都已收獲了人生最大的幸福,他感到值了。同鄧清明同時加入航天員大隊的還有5位航天員,因年齡原因離開了這支隊伍,告別了他們用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為之奮斗的崗位。
2018年年初,無數大眾通過媒體再一次走進了中國航天員大隊這個群體,也認識了這位20年始終備戰不怠的航天員,鄧清明一下子成為全民的偶像。在接受采訪時,記者們問得最多的問題就是,20年沒有飛天是怎么看待的。
已過了知天命年紀的鄧清明,回答是發自內心的,看似是幾句簡單的話,恰是他多年來踐行的座右銘。“我們這項事業太大了,每個人都是其中的一個螺絲釘。我在一次次任務中終于認識到,在國家任務面前,任何崇高的字眼都不為過。在國家行動的關鍵時刻,主份與備份沒有區別!”
如今,美麗的飛天夢想仍在激勵著鄧清明,他也牢記著為國出征的不變之心,正在備戰空間站任務,以最好的狀態接受祖國的再一次挑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