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胡適與韋蓮司,相識于1914年夏天,這是胡適來到美國綺色佳小鎮求學的第四個年頭,之前,他作為受歡迎的中國留學生無數次出入于韋蓮司家中,那時她在紐約學習現代藝術。
1914年10月,胡適的日記里正式出現了她的名字,胡適和偶回綺色佳的她沿湖散了一次步,這讓胡適的興奮久久不能止息。并非韋蓮司小姐如何美貌,恰恰相反,她以不修邊幅著稱,但她身上有另外一些東西讓胡適驚艷。

胡適在日記里這樣寫道:“其人極能思想,讀書甚多,高潔幾近狂狷,雖生富家而不事服飾;一日自剪其發,僅留三寸許,其母與姊腹誹之而無可如何也。”
韋蓮司帶領著胡適真正融入到西方社會中去,正因為韋蓮司的影響,胡適才有更為開化的思想。
他為她填詞,描述相處時的旖旎:“我替君拾葚,君替我簪花。更向水濱同坐,驕陽更有樹相遮。語深混不管昏鴉,此時君與我,何處更容他?”
胡適故意給這首詞加了個跋,說是“偶作綺語,游戲而已”。
他這技巧,不但瞞過了世人,甚至瞞過了韋蓮司本人。韋蓮司一直以為,她和胡適之間,是一種偉大友誼。后來,知道胡適的對象江冬秀既不能讀也不能寫時,韋蓮司安慰他說:“說不定這種在智性上南轅北轍、無法溝通的關系,反而可以讓一個可能會很棘手的問題婚姻關系簡單化呢!”1917年,胡適要回國結婚時,她也沒有提出反對。
開始明白自己的心,是從胡適離開美國開始,當胡適一封封地給她寫信,匯報一路見聞,以及關于他婚禮的種種,卻不知那字字句句,讓韋蓮司心如刀絞,他們的錯位在于,當她發現自己愛上他時,同時發現自己真的失去了他。
1927年,胡適借赴美公干,重返綺色佳,與韋蓮司相見。
一別十年,那愛意瞬間回黃轉綠回到起點,盡管他已經結婚,有了三個孩子,而她,退回家庭,衰老、寂寞,甚至還有一點點自卑,但那感情猶如被風撫平的沙灘,恢復到了原狀。在胡適離開之后,韋蓮司猶不能平靜,在給他的長信里,她寫下自己內心的掙扎,以及突圍的過程,最后她說,她在內心為他們舉辦了婚禮,作為一個精神上的妻子,她在想可以為他做些什么。
那封信寫得漫長而纏綿,胡適那邊卻沒有回應。他是一個候鳥式的愛人,他的愛情有季節性,但韋蓮司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以后的十余年里,隨著胡適的來來去去,她經歷了許多個情動、受傷、復原再受傷的循環。這情形持續到1938年胡適出任駐美大使,一個名叫曼哈頓的護士出現在他的生活里,她對韋蓮司不無敵意,胡適則放任她在某些生活細節上,刻意與韋蓮司叫板。
對于癡戀了胡適一生的韋蓮司,這是一個打擊,在她可以愛的時候,她懵懂無覺,當她發現并淪陷于那感情時,他離開得竟是如此徹底。但韋蓮司的偉大之處在于,她并不像一般的小女子那樣,充滿怨艾,當她意識到他們之間已然錯過,她決然將自己放到他的一個老朋友的位置。
她請胡適和他的妻子江冬秀到家中小住,為他的學術研究傾己所有。她放棄所有的希望——誰說無望就是一個絕望的詞呢?《詩經》里那首《宛丘》這樣寫道:“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世事蕪雜,錯過是人生常態,愛戀不能增加擁有的合理性,執迷于當年的愛,更如刻舟求劍。雖然,有時候,我也會往內心深處探索,在遙遠的當年,在人生的棋盤還沒有被固定下來時,你住在我內心的哪一個角落里?片刻怔忡,一時落寞,隨后鋪展到眼前的,仍然是這一大片繼續面對的現實。這也許正是生活的別具風情之處,如此,也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