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的長夜（一）

狼 影

王子的爸爸在上海郊區買下一所老房子，老房子已有一百多年沒有人住了，看上去千瘡百孔，很是可怕。爸爸精心裝修了，還裝上了一百多盞燈。

搬家的時候，爸爸的衣服比媽媽的還要多，新衣櫥里掛滿了他一年四季從深色到淺色的西裝，還有各種顏色的領結、領帶，灰色翻毛領子的夾克和毛皮大衣，圓頭的船鞋和火箭頭的大皮鞋。

爸爸喜歡打扮，超級愛美。來恭賀喬遷之喜的親戚夸獎老房子迷人，夸獎王子劍眉朗目，優雅靈巧，一頭柔順的頭發，像童話里的小王子，爸爸忙驕傲地說：“我兒子像我，氣質優雅，出門迷倒一大片。”

媽媽笑著說：“你到底是夸兒子還是夸自己？”

“我在夸你。”爸爸對媽媽說，“你有魅力，兩個帥哥都愛你。”

全家幸福地在老房子里住了一陣，后來，爸爸突然不見了。

這天夜里，王子在睡夢里聽到一聲長長的狼的嚎叫，聲音悶悶的，如同穿越山谷的驚雷，他驚詫地睜開眼睛，四周還是半夜的模樣，他以為自己做噩夢了，翻了個身，剛想闔上眼睛，忽然瞥見暗影里藏著一只狼，兩只爪子搭在床幔前，高高地拱著深灰色的多毛的脊背。

王子出了一身冷汗，縮在床頭，捏緊拳頭等著灰狼撲來。

狼按兵不動。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之后，王子鼓起勇氣開了燈。眼前的狼不見了，有一條灰色絲毯狀如一朵花，一半在撩開的床幔里，一半拖在地上，輪廓像一只大灰狼。

哦，是自己嚇唬自己。幸虧沒人知道。

王子感覺嗓子干干的，有點渴，想起來找些水喝，他撩起床幔，看見墻上映著的灰影，他以為仍是絲毯的投影，沒事誰會去注意古怪的影子呢？

那一面白墻上只掛著一個時鐘。

床上的床幔輕輕晃動，王子感覺有點迷迷糊糊的，像在航海中。他揉揉眼睛，定睛再看，黑亮的眼珠定在一處不動了：白墻上真的有影子在動，像皮影一般貼著墻移動，閃爍，它的形狀是一只狼頭。

王子往后退卻，在黑暗中抖抖縮縮。大約幾秒鐘后，恐怖的狼頭凸出來，越來越清晰，還漸漸現出狼的軀體和尾巴。那是一只年輕俊朗的灰狼，眼睛狹長，閃著熒光，它朝王子投來幽長而又哀怨的目光，這么盯著王子看，像要看透他的心似的。

王子打了個激靈，心快從胸膛里蹦出來了。灰狼慢慢垂下狼頭，鼻子貼著地上，很憂傷的樣子，它又抬起頭，做出仰天長嘯的動作，狼的尖牙露了出來。

狼的躁動和絕望激起了王子的不安，他尖叫著：“媽媽，媽媽！”一邊從床上跳下來，奪路而出，沿著走廊沖向媽媽的臥室。

媽媽的臥室里燈亮著，黃澄澄的光色。王子沖進去，可媽媽卻不在房間里。他跳上媽媽的大床，床鋪冷冰冰的，媽媽好像離開好久了。王子想起昨夜臨睡前，媽媽在他額頭吻了一下，說是提前告別……她買了凌晨的機票，要去青島接姥姥過來同住。

是啊，媽媽去機場了，她看到一半的書在桌上翻開著，書的旁邊留著媽媽寫給他的便條：

兒子，媽媽要出發了。冰箱里有好吃的早飯，桌上的錢給你中午和晚上叫外賣。記著要有計劃地度過每一天。你可以做功課，彈鋼琴，玩拼板，看一會兒電視，找些有意思的事來做。如果孤單了，感覺時間過得慢了，那就用心閱讀。另外你得出去走走，男孩不要老在家里宅著。我還給你留了三件禮物，你仔細找哦。

媽媽

王子在主臥室打媽媽的手機，想問她看見灰狼的影子代表什么。

手機鈴響著，媽媽卻沒接電話。王子愣怔了一會兒，心里升起異樣的擔心。記得爸爸說過，唱歌能給自己壯膽，他拉開嗓子唱歌，唱了幾句后心里高興些了。

后來，他撥通了爸爸的手機，聽到爸爸疲倦的聲音，“王子呵，這么早就醒來了？”

“老爸，我的房間里有一只狼。”

“哦，我知道，你房間里除了狼，還有羊和牧羊少年……那是……花生老師送你的森林拼板。”

“不是森林拼板，是長著牙齒的狼，就是書里寫東郭先生遇到的兇狠的狼。”王子說，“它在墻上朝我齜牙。”

爸爸在電話里笑，說：“半夜三更的，家里會有狼？是做夢吧？我小時候還夢見僵尸和恐龍呢。”

“不是做夢，是真實的。”

“你確認它不是一條狗嗎？”爸爸吩咐說，“不要掛電話，跑步去拍張照片，證明你說的話。”

爸爸說話落地有聲，替王子分擔了內心的恐慌。

王子壯大膽子，飛跑過去，一路把走廊的燈打開，再把廚房的燈、廁所的燈、飯廳的客廳里的射燈、枝形水晶吊燈、夜燈、彈鋼琴的臺燈統統打開。明亮的光照讓他鎮定。最后跑回自己的小房間，探身一看，白墻上空空的，掛鐘在不緊不慢地走著，哪有什么狼的灰影子！

王子感到慶幸又有點失望，對爸爸說：“嗯，它不見了。”

“沒事的，不要疑神疑鬼，人們擔心和害怕的事，很多都不會發生。”爸爸說，“天色還早，你再睡一會兒吧。”

“好吧。”王子灰溜溜地說。

過了一會兒，爸爸又來電話，問王子：“你媽媽呢？我聯系不上她。”

“媽媽乘飛機去接姥姥了……”王子頭一抬，看到媽媽在鋼琴上貼了一張小紙條，寫著一行字：

第一件禮物：勇氣。勇氣就是挺直脊背，哪怕感到恐懼，還要堅定往前。

這話王子喜歡，他不想當懦夫。他想了想，說：“老爸，你要把狼影的事當成機密！”

“機密？”

王子悄悄地說：“不要告訴媽媽好嗎？”

“你什么意思？”

“何必讓媽媽感到害怕……我無所謂的，而媽媽連老鼠都怕呢。”王子多了一個小心眼，不想疑神疑鬼的事，傳到媽媽耳朵里去！

“好吧，說定了。”爸爸說，“不過，你要鎮定呵。”

爸爸跟從前不大一樣，他原本愛說笑話的，現在不好玩了，跟換了個人似的。王子心里涌起淡淡的傷感。爸爸出國時沒和他道別，王子悶悶不樂了好幾天，猜想爸爸和媽媽也許是離婚了，他周圍有不少爸媽離婚的小孩。

媽媽卻說，爸爸的公司有急事，倉促離去，飄洋過海到了美國，也是為愛走天涯。后來他看見主臥室里依舊掛著爸媽結婚的甜蜜照片，客廳里掛著一家三口的合照，爸爸站在中間，一只手摟著媽媽，另一只手摟著王子，還擺酷，才相信事情沒他想象的那么糟，離異家庭的小孩看不到這樣的一幕，那些家庭里，爸媽的結婚照被撕成一塊一塊的。

（未完待續）

秦文君幻想小說《王子的長夜》即將由新蕾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