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我國傳統文化中一些詞語的翻譯（二）

文/陳德彰

下面從幾個方面談談翻譯中常遇到的問題。

I.選詞（diction: choice of word）。

這里首先要正確理解詞義（semantics: meanings of the word）。

從語言角度說，不同語言詞匯的產生有不同的歷史背景，每個詞習慣上所包括的詞義都有其特定的成因和演化。尤其是漢語，一詞多義的情況很多，典籍中的古漢語中尤其多單音節詞。所以嚴格說，不同語言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同義詞”，最多也就是近義詞。另一方面，詞義本身也有其多面性，除了字面意義外還有延伸和比喻意義，再加上不同語言詞語的上義詞和下義詞構成的詞義系統，那就更復雜。翻譯中常常需要從這些方面考慮才能準確地把握某個詞的確切意思。此外，還需要考慮語境，包括說話人的身份、上下文（context）、口氣（tone of voice）等，一個詞往往需要根據情況譯成不同的詞。可是許多人翻譯時喜歡一對一地逐字譯出，以不變應萬變。其實，看看各種漢英詞典，除了專用的生物學中的拉丁學名，即使是技術術語，也沒有一本詞典提供的譯文是一對一的。

我們先來看看在古文中出現很多的“天”字的英譯。

“天道”“天命”“天理”“天賜”“天德”中的“天”都譯為heaven，毛澤東詞《沁園春·雪》中的“一代天驕”是proud son of Heaven for a day；而“天機”“天籟”“天塹”“天災”中的“天”譯為nature，“天工”一般可譯為Nature’s engineering/work；“天下”可譯為under heaven,也可譯為(all over the) world，有時則應該是(the)state/country；“天象”是astronomical phenomena；至于日常所說的“晴天”“天高云淡”“天氣”等則有別的詞語。

“天命之性”的意思是“天所賦予人的道德本性”，但是將其譯為heavenly endowed characters，變成了“上天般賦予的性格”，顯然不符合原文意思，可改譯為characters endowed/conferred by heaven，起碼譯為heaven endowed/conferred characters。

“恕”也是古文中的一個常用詞，不少人都譯為excuse、forbearance、forgiveness或pardon，但古文中的“恕”并不是“原諒”之意，而是“自制”“忍受”的意思，應該是altruism，“忠恕”一般就譯為loyalty and altruism。英漢詞典對altruism的解釋是“利他主義”，意思上似乎有點出入。但是《新牛津英語詞典》的英文解釋是the belief or practice of disinterested and selfless concern for the well-being of others，從這一點看，也可表示“恕”的意思。不過有時也可譯為consideration。將“恕”譯為forbearance（意為“節制”“自制”“忍耐”“寬容”），倒也未嘗不可。

最不可容忍的是許多人把“心里想”譯為think in one’s heart；還有一位譯者將“心之思”照字面譯為reflecting of the human heart。我國傳統強調父母所生肉體是神圣的，因此，中國古代解剖學不發達。我國古人認為“心乃思之官”，即人是用心進行思考的。上述兩例將“心”字譯為heart都是不對的。“心”在表示感情時可譯為heart，表示思想的“心”則應該譯為mind。即使在一定上下文中用了heart，也應加上注釋。把“心與物”譯為mind and object，顯然也不對，這里的“心”應該是the conception in one’s mind，而“物”也不是簡單的object，而應該是the objective scene described。將“正心”譯為rectification of the heart/mind，則有點過分，好像是讓讀者自己猜。其實，“正心”中的“心”應該是指思想，大概是不會讓某人“糾正感情”的吧。

再舉一些例子。

有人將“靈怪”譯為ghost，這是常識上的問題，因為“靈怪”遠不只是“鬼”，甚至大多數“靈怪”不包括“鬼”，主要指gods（神仙）、sprites（各種幽靈）。

曾有人將“日參省乎己”譯為reflects upon and examines himself daily。粗看沒有問題，但是琢磨一下就會發現，這里daily顯然不如every day好。兩者的語氣和含義是不一樣的，前者強調“日常的”，可能指不自覺或下意識的做法，后者則表明每天想到或要求自己做之意。

有人將“其正者，正其所實也。”譯為“Rectification is to bring forth what is real.To bring forth what is real is what it means to rectify the name.”。譯文中的real一詞就不確切，“其所實”中的“實”不是真假的“真實”，而是“事實”，即“實際情況”，故應該是actuality。

筆者見到過將“字面意義”和“含義”譯為actual and implied meaning，actual有點勉強，但不能算錯，不過在帶有學術性的文章或書中最好用denotative and connotative meanings。

有人把“道法自然”譯為“Dao operates naturally.”，回譯成中文是“道自然地運作”，顯然歪曲了“順應自然”的原義，應該譯為“Dao operates in accordance with natural conditions of all things.”。不過“道”習慣上多音譯為Tao，而國內許多學者也常將其譯為the Way，例如將“道本器末”譯為“The Way is fundamental while the concrete thing is incidental.”。翻譯中的選詞完全取決于上下文，即語境，這是最重要的原則。例如“道不同不相為謀”，譯為“Those who have different stands cannot lay plans for one another.”，值得大家琢磨借鑒。又如，將“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譯為be the first to bear hardships and the last to enjoy comforts，譯文中的bear hardships和“憂”明顯不是一個意思。

《禮記·聘義》中有一句話：“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溫潤而澤，仁也。”有人將“比德”譯為virtue comparison，變成了“將（各種）品德進行比較”，大可商榷。因為原文中“比”不是（進行）“比較”，而是“比作”“比喻為”的意思，英文應該是compare to，而不是compare with。有人譯為be likened to (fine jade)，也能正確地表達出原義。

再請看下列諸例：

1）原文：詩之格調有盡，吾人之意境日出而不窮。譯文：Poems have limited verse forms and rhythmic patterns, but we poets are capable of developing fresh ideas.

點評：把“意境”譯成了idea，是不是有點偷工減料？

2）原文：個人的道德行為應出于真實的意愿，而不應在沒有真實意愿的情況下僅僅使外在的言行符合道德規范。譯文：An individual’s moral conduct must stem from a genuine wish and must not just conform outwardly to the moral principles without true intention of practicing them.

點評：這里的outwardly不確切，應該用superficially。

3）原文：天性又稱“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相對。譯文：Moral characters are endowed to a person by Heaven, also known as the“properties of Heaven and Earth,”as against the“properties of a person’s temperament.”

點評：這里的“相對”不是“互相對立/反對”，而是“相對而言”，所以應該將against改為contrast to。

4）原文：循名責實，實之極也；按實定名，名之極也。譯文：To assess the reality according to its name is the means to demand for realizing the reality.To determine the name of a thing or substance according to reality is the standard for naming the name.

點評：這里的“實”是與“名”相對的事物，將其譯為reality（現實）顯然不符合原義，可改為actual thing or substance，而后面的for realizing the reality的說法更有問題，英語里有dream a dream的同源賓語用法，但沒有realize the reality的用法。第二句中的a thing or substance的含意恐怕要小于“實”，“實”不僅可指物，也可指“事”和“現象”，所以應該是actuality。

理解是翻譯的前提條件。用詞是否準確，主要在于對原文的理解是否準確。從下面一例可以清楚地看出這一點。

原文：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譯文：Written language cannot fully express the author’s ideas, nor can words fully express his thought.

點評：把“書”理解為（相對于“口頭語”spoken language的）“書面語”符合原文意思嗎？好像應該指寫出來的“書”，即“書寫下來的內容”，譯文后面的author一詞也印證了這一點。此外，“書”所“言”的內容也未必是“想法”“念頭”或“主意”（ideas），而是“想要表達的意思”，所以應將ideas改成what the author wants to s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