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癡形象下的“瘋癲”與“文明”

摘要：《喧嘩與騷動》和《塵埃落定》兩部小說都有一個白癡的家庭成員。白癡身份的存在無疑對作品主題表達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認真探究兩個人物形象，可以發現在白癡的表面下又有各自獨特的“瘋癲特性”和“異質文明”，同時，也意味著邊緣人面臨的巨大的生存困境。因此，本文旨在就“瘋癲和文明”的主題下展開對二者白癡形象的探討，從而認真思考東西方在理性與文明的時代中邊緣人要如何更好的生存和發聲。

關鍵詞：《喧嘩與騷動》;《塵埃落定》;白癡;瘋癲;文明

一、白癡形象的創作來源

福克納生活在美國南方的“圣經文學地帶”，父母親與長輩都信仰基督教，因此他也多少沾染一些《圣經》文化。而他在《喧嘩與騷動》中何以安排一個白癡敘事，讀者或許可以在圣經中找到答案。圣經學者弗萊在評述基督教思想觀念時曾說：“基督教歷來認為兒童最接近伊甸園，他們處在墮落以前的天真年代。”①而閱讀《圣經》也能發現基督教對兒童身份的存在肯定。在新約中多次記載：“你們若不悔改，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斷不得進天國。”②這就說明只有如純潔的孩子一樣的人才能進入天國，可見基督教非常看重兒童無罪、純潔的特性。或許福克納正是受到基督教的影響才會首創白癡形象。此外，福克納曾說：“我先從一個白癡孩子的角度來講這個故事，因為我覺得這個故事由一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人說出來，可能更加動人。”③事實證明，讓白癡站出來說話的確能夠更引人入勝。因為白癡身份的獨特性和思維意識的直觀化，使他們只能用眼睛照相機似得把一切都悄無聲息的記錄下來。敘事雖然因此呈現片段化、零碎化，但也更加客觀可信，這是其他理性的文明人所沒有的特質。所以在這個角度看，白癡班吉的形象再一次驗證了福克納在塑造人物時的成功。

藏族作家阿來在創作《塵埃落定》時，同樣塑造了一位白癡二少爺。據阿來所言，傻子二少爺曾受到西方的文學作品及藏族民間文化的影響。阿來直接承認受到瑞典小說《侏儒》的視角影響：“‘侏儒’既是主人公又是敘述人，他智商低下，但知覺靈敏，其特殊身份使他有機會接觸最高統治層，了解宮廷的陰謀與罪惡。”①這種機緣巧合的閱讀體驗帶給阿來巨大的靈感，使他內心初次種下以傻子為敘述視角的種子。而阿來在此基礎上也另辟蹊徑，創造出一個不同于“侏儒”的獨一無二的傻子形象。于是阿來順勢從民間文化中選取素材來設定人物原型。由于阿來童年時期一直生活在四川阿壩藏區，自幼聽言習得了許多藏族關于阿古頓巴的民間傳說。據說阿古頓巴是位有著高尚智慧和樸拙外表的“孤獨”的英雄。因此，“《塵埃落定》里我用土司傻兒子的眼光作為小說敘述的角度，并且拿他作為觀照世界的一個標尺。這也許就是受阿古頓巴這種稚拙智慧的影響。”②可見阿來深受藏民族民間文化的影響，并從民間文化中汲取有益的營養作為文學創作的素材。所以，正是因為阿來和福克納都不同程度的受到來自各民族背景下文化的熏陶，并深深地植根于本土文化中，才能在文學創作中塑造出如此個性鮮明并獨具一格的白癡形象。

二、白癡形象的個性探究

兩部作品的敘述者雖然都是白癡群像下的一員，但二者的形象卻迥然不同。班吉是一個生理學意義上的白癡，雖已經33歲，但卻只有三歲孩童的智力，生活不能自理，依靠別人照顧;沒有正常人的語言表達，只有“哼哼唧唧”的連續怪音;對火光和樹香卻有著常人難以理解的執著追求。所有這一切非理性現象都加劇了班吉身上的“瘋癲性”，成功的將他和家中的其他理性成員隔離開來。然而在瘋癲的面紗背后，筆者卻看到了一個“耶穌基督式”的救贖人物，或許班吉正是福克納在宗教感受下對耶穌的一種感性投射。在這個投射物身上，福克納使筆者看到正是非理性意識的缺乏才讓這個瘋癲人物具有了最純潔的人性和宗教式的象征精神。他仿佛是圣經時代的先知，由身體內部散發出預言性和神秘性。班吉雖缺少理性人的邏輯推理能力，但卻有超乎常人的通感和預知能力。他依靠獨有的通感能力，能感知到凱蒂的墮落，從最初噴香水的小事到后來委身于人的墮落他都知曉。更有甚者，像羅斯庫司所說他能聞到死人的時候和氣息：“他懂得的事可比你們以為的要多的多。他知道大家的時辰什么時候來到……要是他能開口說話，他準能告訴你他自己的時辰什么時候來到，也可以說出你的或是我的時辰。”③很明顯體現了班吉身上強烈的瘋癲“圣愚”形象。福克納運用圣愚“置換變形”理論，成功的將班吉與基督進行戲劇性對位：即班吉的白癡狀態是對上帝理性智慧的異化，班吉的遭遇則是預示了基督的遇難。④盡管班吉是理性時代的社會棄兒：在家庭中不被人關愛，在社會中被人排斥辱罵，但他卻在神性的高度上超越眾人，成為耶穌式的象征。正如“遺棄就是對他的拯救，排斥卻給了他另一種圣餐。”①正是缺少常人的理性，他才得以在家族破敗遭受毀滅時，自己仍能生活而不必承受常人都感到痛苦所必須承擔的折磨和責任。

與班吉生理上的白癡不同的是，阿來筆下的二少爺是“大智若愚”型人物，他的癡傻和瘋癲只是生命的保護色。小說中傻子為麥其家族創造了歷史上數次的神話：種植小麥使麥其家族更強大;在邊境首創貿易市場;因仁慈贏得了廣大贊頌;娶得絕世美人塔娜。由此可看，傻子其實是一位“傻者不傻，愚者不愚”的世外高人。同時也可以發現小說中下人家人，都不能確定“我究竟是傻子還是聰明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應該顯出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叫小瞧我的人大吃一驚。可是當他們害怕了，要把我當成個聰明人來對待的時候，我的行為立即就像個傻子。”②傻子就在這種“聰明”和“愚蠢”的角色里不斷轉換，不斷地因具體環境而改變身份。這正是阿來獨特的敘述策略：為了突顯二少爺頑強的生存能力。由于父親和哥哥對權力的貪婪和渴望，使二人都將“我”視為敵人，因此為了使家庭環境保持和諧，權力不被破壞，傻子只能不斷地調換身份，試圖以白癡身份一直生活，借以消除父親和哥哥的疑慮、擔心。因此，這一敘事手法使二少爺的人物形象更加立體飽滿。然而在這種白癡瘋癲身份的保護色下，筆者看到的卻是一個急于尋回自己個體生命意義、渴望沖破理性和文明世界的壁壘，成為主宰自己自由意志的邊緣人。傻子由始至終沒有屬于自己的名字，即固定的符號代碼和身份象征，這意味著他在文明社會里沒有自己的獨立生存空間，更意味著他的自我身份的消解。此外，阿來在小說中更是沒有花費任何筆墨去描寫傻子的面目長相和外貌，這與傳統的現實主義小說中對典型人物外貌刻畫相悖謬，使傻子的人物形象平面化，更加劇了傻子的邊緣化身份。因此，無論是《喧嘩與騷動》中的班吉還是《塵埃落定》中的二少爺，他們都在披著白癡身份的外衣下，扮演著西方古典文化時期的小丑和傻子角色，并期望在瘋癲的理性社會中，穿越瘋癲，在理性時代發出自己文明的吶喊。

三、白癡背后的理性瘋癲

米歇爾·福柯在《瘋癲與文明》一書中系統地梳理了西方在中世紀古典主義時期瘋癲人群（如白癡、傻子等）生活的歷史境遇。他指出瘋癲在西方文明的歷史中一直處于被排斥、被拋棄于社會理性規范之外的事實。由于精神和行為的非正常、非理性，白癡成為了社會中的異類，忍受著身份的不確定和話語權的喪失，一直處于失語的境況中，不能進行自我表達。班吉因為生理上的缺陷注定了他不能張口說話，只能用夸張行為來表達自己的想法。面對凱蒂的墮落，他只能讓她一遍遍用水清洗。凱蒂離家后，孤獨的班吉不能得到來自家人的關愛（除迪爾西外），只能一直注視火光。因此，在家庭中班吉保持著沉默的狀態，是作為“失語人”和“邊緣人”而存在的。然而有時他也渴望表達自我，讓別人理解和清楚自己的想法。例如他會一直抱著凱蒂之前穿過的拖鞋、坐墊等，或者去看凱蒂喜愛的家里僅有的那片草地，但這些行為在家人看來卻是瘋癲的。于是，家人們關上了班吉最后想試圖傾訴的思想之門，甚至杰生還狠心地將班吉送進瘋人院。因為非理性的瘋癲人班吉，他不僅會給社會和家庭帶來榮譽的損害，更重要的是他會對理性造成侵犯和破壞，“按照西方人的定義，西方人兩千多年來作為一種理性動物生活著，”①所以西方社會絕不允許有人而且竟然是白癡來打破他們長期以來建立和遵循的理性平衡。因此，福柯寫道：“甚至到18世紀晚期，馬爾塞布還認為，禁閉是家庭設法避免恥辱的一種權利。人們所說的卑鄙行為屬于公共秩序所不能容忍的那些行為之列。……看來，為了一個家庭的名譽，因其惡習而使親屬蒙受恥辱的人應該從社會中消失。”②于是就為班吉被送入瘋人院找到了借口。

同樣的狀況在遙遠的東方也無法幸免。阿來筆下的二少爺本是智者，家庭環境卻不允許表現智慧，因此他必須以傻子的形象一直出現。在土司權力斗爭的漩渦里，他既擔心因為智慧和哥哥爭奪權力破壞親情，又不滿于別人對他傻子的稱呼，無奈只能裝瘋賣傻。因為二少爺佯裝白癡，所以麥其家中的人都不重視他，甚至關于他說的任何話大家也只當是胡言亂語。因此，他在家人的眼中并不是高貴的土司兒子，而是一個“整天和下賤的下人胡扯”的瘋人。陪同在他身邊的一直是下人索郎澤郎和行刑人爾依，他們是社會階層中最卑微的下人。甚至有時傻子還會一個人坐在土司堡壘前面廣場上的核桃樹下傻坐，一言不發。此外，小說中描寫由于受到打擊，二少爺很長一段時間沉默不再說話，成為啞巴了。因此他更成為了眾人眼中麥其家族的瘋癲異類。然而，在他瘋癲的身份下卻有似阿古頓巴一樣的樸拙和智慧。“他用十足愚蠢的傻瓜語言說出理性的詞句”，用瘋癲、癡傻的形象詮釋智者的思考。他承載的是阿來對民間文化和宗教文明的向往，是當代理性的中國人所缺乏的文明思考，是理性社會所不能容忍的瘋癲因子。所以，在與家人和社會的交往中，他一直處于“被瘋癲”的地步，竟至失語沉默。

作為東西方社會的邊緣人，班吉和二少爺有著同樣的命運。他們均以瘋癲的面目示人，在世俗的社會環境中保守著孩子般的純潔，并以強烈的宗教式象征和先知式預言的身份獨行在天地人中。然而瘋癲的背后是他們對現實文明和真實世界的體悟與感受：即渴望突破社會中瘋癲與理性顯明的等級劃分，為自己發聲，并尋找已經逝去的愛和親情。因此，福克納和阿來之所以以白癡為書寫策略，實是因為“班吉和二少爺的返璞歸真是作者對正常人的功利世俗造成的一種深刻的反諷效果，也是對傳統的聰明與愚蠢二元對立的觀念之顛覆與瓦解。”①正如福克納清楚班吉是白癡，是一種非正常人類，然而他卻“有意以混沌的癡性思維來抗衡20世紀非人性化的理性，”②用白癡身份給理性傳統以致命一擊，使其諷刺效果達到極致。其根本目的是“透露出他對自有生命自然人性的眷念和拯救人類于現代罪惡之中的人文情愫。”③由于作家們不滿于人類在理性時代面臨的生存荒誕和精神荒蕪，不滿于在遍地理性知識和文明工具的環境下，人類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愛和人性。于是福克納和阿來鼓起勇氣，以筆桿為武器，為人類發聲，呼吁找回人類生存的最穩固的根基，并且渴望在一片愛的土地上，無論是正常人還是白癡，都應該有屬于自己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空間。

結語

福克納和阿來在文學創作上都塑造出了白癡形象，并且都取得了有史以來巨大的成功。安德烈·布雷卡斯唐說：“沒有人在提供強烈情感的自然強度方面超過福克納，也沒有人在福克納之前進入一個白癡的昏昧無知的大腦。”④這便是高度肯定了福克納對白癡形象的首創。而余華在《虛偽的作品》中說道：“人類自身的膚淺來自于經驗的局限和對精神的疏遠，只有脫離常識，背棄現狀世界的秩序和邏輯，才能自由地接近真實。”⑤這無疑是對阿來筆下的白癡二少爺最好的解釋。因此，白癡形象的塑造只是福克納和阿來成功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在白癡群像背后他們對“瘋癲”與“文明”的思考，對邊緣人渴望表達話語的愿望與對愛和親情的呼喚的重要書寫，這才是真正的成功。

注釋：

①諾思洛普·弗萊：《神力的語言曲》，吳持哲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第94頁。

②《圣經·馬太福音》，上海：中國基督教協會，2009年版，第22頁。

③李文俊：《福克納評論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262頁。

①胡金龍：《論塵埃落定的狂歡特征》，成都：西南交通大學，2007年，第8頁。

②陳思廣：《阿來研究一》，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61頁。

③[美]福克納，李文俊譯：《喧嘩與騷動》，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33-34頁。

④蘭靜：《lt;喧嘩與騷動gt;中白癡班吉的圣愚形象》，珠海：海外英語，2011年第3期178頁。

①[法]米歇爾·福柯，劉北成、楊遠嬰譯：《瘋癲與文明》，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9頁。

②阿來：《塵埃落定》，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86頁。

①[法]米歇爾·福柯，劉北成、楊遠嬰譯：《瘋癲與文明》，北京：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76頁。

②同上，第68頁。

①高慶：《lt;塵埃落定gt;和lt;喧嘩與騷動gt;故鄉敘事比較研究》，碩士學位論文，重慶：西南大學，2015年，第28頁。

②李湘云：《上帝的記號：福克納“白癡”形象析》，蕪湖：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31卷第5期。

③同上。

④Bleikasten，Andre“Fauikner From a European Perspective”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William Faulknered Phlipm Weinstein，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

⑤余華：《虛偽的作品》，上海：上海文論，1989年第5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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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Bleikasten.Andre“Fauikner From a European Perspective”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William Faulknered Phlipm Weinstein，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

[12]余華著.虛偽的作品[J].上海：上海文論，1989

[13]胡金龍著.論lt;塵埃落定gt;的狂歡特征[D].成都：西南交通大學，2007

作者簡介：

李明慧，女，福建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碩士，研究歐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