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楓

于兆文

停電的時候，他從司空見慣的光明里跌落，陷入無邊的黑暗里，有點艱于視聽。

此刻，他覺得自己失去了一切，光沒了，時間停止了，曾經擁有的一切一下子都弄丟了。

闃寂無人，他把自己扔在客廳里。黑暗中，將頭深埋于合攏的雙手里，使勁地按啊按啊，試圖將內心那種萬劫不復的孤苦按出來，按了很久，最后按得滿臉全是眼淚。

外面大雨滂沱，雨水撞擊窗戶的聲音，連同狂風肆虐的呼嘯聲，恰好給停電的小區，開啟一幕可怖的悲情。

閃電從天空劈開一道亮縫的時刻，他看到了小區前排的那一片紅楓，亮著血色，在眼前晃悠。

這時候，他明白了，他就是那條丟了親人的泰迪。

一

那是一條身材嬌小的寵物狗，一身咖啡色的毛發，被雨淋透了，翻卷而凌亂。有一只腳上扣著一個小光圈，走起路來發出一閃一閃的光亮。它站在小區停車場的入口，只要來一輛車，它就前腿收起，站成直立的姿勢，眼睛盯著車主人的窗戶張望；有時候甚至沖上來，趴在車窗前，向車內焦急地搜尋。

一輛接一輛的車走了，它一輛接一輛地找，朝著一輛接一輛的車叫喚著，叫喚聲有些凄厲。

雨是傍晚的時候下的，那時他打著傘正向小區里走，在停車場的門口看到了它。

保安說，這是一只無家可歸的寵物狗，不知道什么原因，幾天前，被人從一輛轎車上扔在這小區門口的楓林里。一下來，小狗在楓林里撒歡地奔跑，一眨眼的工夫，轎車絕塵而去。小狗還試圖追出去，可惜，車開得太快，小狗似乎也沒什么氣力，最后無奈地搖著尾巴返回來了。

其實，這小狗長得還是挺可人的，純種的毛發，肥嘟嘟的身子，走起來還一晃一晃的。有人想接近它，抱抱它，它都齜牙咧嘴地不讓接近。

起初它還很聽話地坐在那里，左右張望著。它要聽話，這是主人常教導它的，它堅信主人會來接它的。可是直到天黑了，主人還是沒來，它便蜷縮在小區保安室后面的雜物堆里過夜。雜物堆里有小區業主捐出的廢舊衣服，稍微好的能穿的都被送走了，剩下的就當作廢物堆在這里，還沒有清理走。

二

它很想念在主人家的日子。

主人家住在一個大大的別墅里，房子在哪里它無從知道。只知道那里長著一處楓樹林，秋天的時候，紅紅的一片，晚霞映照之下，那個美景和畫上的一樣。

主人是個將近四十的女人，長得很漂亮，打扮得也很入時，最喜愛去購物中心購物，去美容院美容。她有一個十幾歲的兒子，叫小峰，上了初中。就是不喜歡講話，每天回家就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它想起來了，它也有自己的名字，主人管它叫“楓楓”，一是因為它是紅楓滿園的秋天，被主人抱進了別墅來的；二是它一看到紅楓的顏色便莫名的興奮。它的任務就是每天放學后陪主人的兒子小峰在楓林里散步聊天，所謂的聊天，就是小峰有話和它說的時候，它就時不時地發出哼哼聲。小峰很喜歡楓楓，他是媽媽的寶貝，楓楓是他的寶貝，每天晚上小峰都摟著楓楓睡。

小峰上學的時候，主人讓它乖乖地待在家門口，用一根漂亮的尼龍繩子拴住它，要它聽話，不要亂跑，它便哪也不去，安靜得像一個女孩子。主人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大包小包的衣物和化妝品捎回來，肯定還有它喜愛的美餐。它習慣于這樣的賞賜和夸贊。

幾乎每周主人都要帶它洗上一兩回澡，每天都要給它梳理打扮一番。每天干干凈凈的，像主人的又一個嬰兒一樣。

準確地說，主人是個離過婚的人。就是因為她和一個大她十多歲的老板好上了，被前夫抓個現形。現在她把兒子“拖油瓶”似的帶過來，被老板安置在這別墅里。不過，老板很少來住，一年之中加起來沒有一個月。

歲月經年，無聲無息。女主人，小峰，楓楓，像一棵楓樹上的長出的三片葉子，彼此連系，相依為命。

三

那是一片很大的楓林，從綠意醉眼的春天，到飛焰橫天的秋季，楓楓陪著小峰無數次地從那里進進出出。那林子還零星地飄過幾回開心的笑聲。它主人家無憂無慮的閑散時光，有一天突然起了變化。

那天主人沒有拴它，開車帶著它向學校疾駛。小峰是在學校里從樓上縱身跳下的，主人伏在兒子身上拼命呼喊著。它也用舌頭舔著小峰的手，可這雙牽過它抱過它的手一動不動。

小峰走了。事后楓楓從大人的談話中聽到了，小峰早就患有自閉癥，他沒有朋友，楓楓是他的唯一的朋友。

悲慟欲絕的主人一番哭天喊地之后，被人攙扶著走了。它曾經的朋友小峰也被人拖上車遠去了。大家都忙去了，沒有人顧它，扔下了它，那一刻它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

嚴格地說，它是靠著嗅覺，聞到主人家的。流浪了一天一夜后，它憑著記憶，鉆街穿巷地走，最后終于聞到了大片的楓葉的味道。主人看到它的那一刻，也是淚水盈盈。

沒有了兒子，主人就像失去了一切，一下子憔悴了許多，也老了許多，整日里借酒澆愁。直到后來有一天夜里，她醉意朦朧中，看到老板帶著一個比她年輕許多的女子住進了別墅。老板告訴她人家是臨時來住一段時間，那天她盡管喝了很多的酒，可她什么都明白。第二天酒醒之后，終于決然地走了，什么也沒帶走，包括可愛的楓楓。

她像一片枯黃的楓葉一樣，落地無聲地走了。楓楓再次成了孤兒，被拋棄在偌大的院子里。

那個年輕的女子成了新主人，很不待見楓楓，經常讓它餓著肚子，還經常踢打它。后來，那女主人懷孕了。她聽從一個小姐妹的勸告，說狗身上有病菌，容易對孕婦產生影響，會產下畸形兒。

再后來，兩個女人一番“密謀”之后，便把它扔在了十公里外的這個同樣有著一片楓林的小區。她們知道楓葉的顏色，是楓楓的最愛，每天楓楓都會去楓林里瘋上一陣。

四

他是從小區一個中年女人的口里聽說了上面的故事的。

這女人說見過楓楓，特別是腳上那個光圈她很有印象。說它住在一個別墅園里，而且楓楓的主人是一個老板包養的情人。

等那女人眉飛色舞地將上面的故事繪聲繪色地告訴了小區里的人，楓楓成了一條有故事的狗。

接下來幾天，楓楓依舊沒有看到有人來接它。它一開始只是有點懷疑，年輕的新主人肯定是忙事情去了，暫時顧不了它，臨時把它放在平素最愛的楓林里。就像那次小峰走的時候，女主人把它扔下一樣。它認定新主人會開車來接它的，它絕不相信，有人會做出扔下它不管的事情。

后來，還是沒有人來接它，它有些沉不住氣了。于是開始主動出擊，一輛車一輛車地尋找，一輛車一輛車地叫著。保安攆它走，它就是不走，它要等它的新主人來接。

有人看它可憐，從這里經過的時候，接濟過它一些食物；甚至有一個小女孩還用一次性飯盒裝來好吃的喂它。小女孩想收養它，可是大人堅決不同意。

你知道這是什么狗嗎？主人都不要它了，肯定有病才扔掉的。

有幾雙伸向狗的手最后都遲疑地縮了回來。任由它一輛車一輛車地尋找，一輛車一輛車地叫著。

于是，接下來的幾天里，加上大雨陡至，依舊不見新主人的影子。

楓楓徹底絕望了，它明白了新主人不要它了。每天在小區里轉悠，渾身臟兮兮的，性情也不再溫馴，常常無緣無故地對著人唳叫一番，沒有人敢靠它。

它終于從一條住在別墅里的貴賓狗，淪落為一只孤獨的流浪狗。

五

整個小區全部停電還是頭一次，加上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內外漆黑一團，這是絕少見到的一幕恓惶情景。

妻子走后，他獨自生活了三年，一個人住在小區里。有人給和他撮合，談了一個比他小七八歲的離婚女子。他倆在一起也很合得來，正準備搞個結婚儀式的時候，他在外地工作的兒子兒媳聽說后，從外地趕回來，堅決不同意爸爸續弦。說那女人是成心來占房產的。于是，那女人離開了他，他依舊守著空蕩蕩的房子，守著一個人的凄涼。

這樣的夜晚，他深陷于無邊的黑暗里，一個人呆呆地坐著。他想起了亡妻，想起了離婚女子，想起了兒子兒媳。抬起頭來的時候，涕泗橫流。

此刻，他覺得，他和那只丟了親人的狗一樣。那只流浪的狗會在哪里，它有吃的嗎，能熬過這樣的夜晚嗎？

披上衣服，打著傘，他決定下樓去看看流浪的小狗。好不容易，在后面一幢樓一樓門廳過道的角落里，他看見了楓楓。渾身濕透，瑟瑟發抖，目光里暗含著乞憐，再也沒了一絲兇狠的模樣。

他回家取來一件舊厚衣，給楓楓披上，用干毛巾為它細細地擦拭。不一會兒，小區恢復供電，雨也漸漸停了。沒有風雨的夜，依然靜謐如初。

第二天，陽光照射下的楓林，燦若云霞，好像大地上升騰起大片沒有淋滅的焰火。日子似紛飛的楓葉，又如斑斕的光影，稀落之間，心動的聲音和心痛的記憶已漸行漸遠。

他在前走著，楓楓在后跟著。一前一后，一老一小，他們之間有一條漂亮的尼龍繩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