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那事

劉慧玲

那年秋季學校開學，我作為班主任站在講桌前忙于新生入班報名注冊工作。為了鍛煉學生自主能力和看看學生寫的字體啥樣，我讓學生自己在表上填寫個人信息。其中一個男孩引起我的格外注意，他寫的字的骨架著實不敢恭維，春蚓秋蛇、歪歪扭扭，看著實在不舒服。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從他的字慢慢轉移到他本人身上。

男孩脖子上掛著一條銹跡斑斑又粗又長的銀色鐵鏈子，鏈子的下面處正對著胸口的地方吊著一只蠢笨的同質同色的十字架。也許是寫字時頭一低下，油亮的黑發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把頭發使勁往右側一甩，一張英俊秀氣的小臉十分打眼——劍眉、大眼、挺鼻，還有一張棱角分明嘴唇，那帥樣不亞于歌星。正當我為他的長相與字體不成正比遺憾時，他又做了同樣的一個甩頭動作。之后，他走到教室最后一排一個角落里找個座位，還未坐定，又甩一次頭發，但這次我心里卻極不舒服，不舒服到零容忍的程度。我站在講臺上對還未坐定的他吼道：“夏軍博，出去，立馬把頭發剪成平頭！把項鏈取下！否則，不準進班！”他看我一眼，先是一怔，同學們的目光像聚焦燈射向他，他滿臉羞澀地走出教室。

下午他果真理個平頭，摘掉項鏈，只是偶爾還會做那個令人作嘔的甩頭動作。

我帶領學生學習校規校紀，組建臨時班委。我鄭重其事地說：“有哪位同學愿意做咱們班的臨時班長？”話聲剛落，一個同學突然站起來，大聲回答：“我！”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夏軍博！就他“那樣”當班長？我一臉的不信任。“還有哪位同學？請舉手！”我足足等了五分鐘，其他同學還是沒有一點兒反應。只見夏軍博緊抿雙唇，鶴立雞群地站在那里，堅定地舉著手，眼睛里流露出不容置疑的自信。他那自信的眼神咄咄逼人，令我發怵。我雖不情愿，但又無可奈。

“那就先讓夏軍博做咱班的臨時班長吧。”我面無表情地說。

沒想到，夏軍博任班長以來，他的所作所為令我瞠目結舌。看起來吊兒郎當的他，竟然把班級里的事務打理得有板有眼，無論是紀律、衛生，還是出操、集會等量化積分，我們班都是階段排名第一。嘿，他也真有能力，就連學校舉辦的各種以班級為單位的大型活功，他都能組織開展得有聲有色，甚至一鳴驚人。后來，學校派我外出學習一周，剛回來還未來得及進班，校長遇見我就迫不及待地表揚：“劉老師，你真了不起，你不在家的這幾日，你們班的廣播操比賽又拿個第一！”我不好意思地說：“哪里是我了不起，主要是我們的班長太給力。”校長夸我低調，懂得謙虛。進班后，第一次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狠狠地表揚了夏軍博一番。萬萬沒有想到，這次表揚竟然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國慶長假之后，我發現夏軍博上課無精打采，課堂上時常打盹。課下我找他談話，他解釋說：“我在家熬夜看電視了。老師我錯了，我保證課堂上不再瞌睡。”我一臉嚴肅地告訴他：“看在你是班長的分兒上，我原諒你，但下不為例喲！”他小雞啄米般點頭，連聲說：“謝謝老師、謝謝老師……”

第二天早讀，我查班夏軍博不在班內，問他同宿舍的學生見他起床沒有？寢室長支支吾吾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我把寢室長單獨喊出教室盤問。寢室長說：“晚上熄燈時還是他點的名，早晨起床時卻發現他不在宿舍了。”我急了：“那你怎么不第一時間告訴我一聲呀？”寢室長低頭補充說：“不知道他什么時候離開宿舍的，心想他可能去廁所也沒太在意。”于是，我讓寢室長帶領幾位男同學滿校園找，凡是能找到的地方都找了，結果還是沒找到。我慌了，“這該怎么辦呢？”

我立即把夏軍博“校園蒸發”一事反映給學校，并征得學校同意及時電話聯系家長。接電話的是他的爺爺，電話中得知，夏軍博的媽媽又聾又啞，還有點弱智。他的爸爸在廣州打工，奶奶又癱瘓多年。爺爺抱怨孫子不爭氣——在自家村門口上小學五年級時就開始逃學上網。剛開始，爺爺到街上網吧里找到，還狠狠地揍一頓，后來次數多了，爺爺也懶得再去找他，等他把錢花光就回家了。這時，他的爺爺不但不責怪我看管不嚴，反而安慰我說：“老師，您不用擔心，軍博這孩子會回來的。他回來后俺給您回個電話，他若是回學校了，您也給俺回個電話。”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我平生第一次數著天數過日子，真正體驗到徹夜失眠的滋味。就在第五天的時候，我實在熬不住了，竟然昏倒在講臺上，一連打了一個星期的點滴還不見病情好轉。就在我快熬不住的第十四天的晚上，夏軍博的爺爺領著他來到學校。原來，他這十四天一直在淮陽的一個網吧里上網。他的爺爺請求我原諒孫子的不辭而別。此時瘦得皮包骨頭的夏軍博，面容憔悴，眼睛通紅，撲通一聲，雙膝著地，低頭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我原諒。我以負不起安全責任為由，無情地請他卷鋪走人……

一晃三年過去了。教師節這天，我正在家午睡，正在門口玩耍的兒子跑進屋里告訴我說，外面有人找我。我出門一看，一個滿臉疤痕的男孩吞吞吐吐地說：“老……師，我……是……軍……博，還……記……得……我……嗎？”他這一字一頓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記得，怎么會不記得呢？你長高了許多，也瘦了許多，只是你臉上……這疤痕……”我疑惑地問他。他告訴我，三年前就在他離開學校回家的路上，不幸被一輛正在行駛的貨車撞上。他爺爺當場死亡，他也撞得昏迷過去，120送到當地醫院，醫生束手無策，讓他轉到鄭大醫附院，經鄭大醫附院診斷后，也無能為力，讓他轉到上海的一家大醫院，而經上海的大醫院診斷后，拒絕給予治療。后來，他爸爸一再哀求，并保證后果自負，院方才答應試診治。

經過半年的不間斷治療，夏軍博終于蘇醒過來。他還告訴我，他的頭蓋骨、下巴骨、肩胛骨和兩根肋骨都被撞得粉碎。如今，這些被撞碎的骨頭都是鈦合金做的。雖然命保住了，但腦部嚴重受損，語言出現了障礙，記憶力明顯減退，脖子不能轉動。難怪他不再做那個習慣性的甩頭動作，難怪他說話那么困難……他接著說，他住院期間，蘇醒過來后，首先想起的就是廣播操比賽獲第一的事情，他最懷念的就是當班長的那段日子，最想念的人是我們班的同學，還有我這位老師。

他打算去山東食品廠打工還債，走之前，這是來和我道別的，并送我一個精美的插筆座作為教師節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