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20世紀80年代,中國的村上春樹閱讀熱從一本《挪威的森林》開始。在國內城市化和全球化的背景之下,少男少女們通過閱讀這本文青風向標式的讀物,窺探到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那種充斥著爵士樂、搖滾樂、威士忌、Vans牌夾克以及青春期坦白的性的宅人生活,如此瀟灑自由,且帶有完全的審美性。這就像曾經年輕的村上深受爵士樂唱片、好萊塢電影和廉價平裝書的影響一樣。十幾年后,他筆下的“森林世界”又為80年代的青年人提供了認識世界的指南。
“他反映了我們這一代人的心聲”,但凡進入過那片“森林”的人,都會發出如此感嘆。也就是從《挪威的森林》開始,閱讀村上的小說成了許多資深粉絲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村上本人亦成為被閱讀最多的“現象級”作家。
很難想象這種黏性能持續30年之久,村上是每有新書發售都會事先就形成輿論熱潮的少數作家之一,甚至連他作品中出現的古典音樂CD都會借勢熱銷一把,新作《刺殺騎士團長》依然如此。這是村上七年磨一劍的作品,它的保密工作和讀者購買情形,“宛如蘋果公司發布新機時的盛況”。
去年2月里,作家楊葵在日本新宿大街逛街之時,恰巧看到了街邊書店店員張貼《刺殺騎士團長》明日首發海報的情景,而就在前一夜,日本各大書店都舉行了如同迎接新年般的倒計時活動,零點一過,書粉們開始了“比別人早一步在書店徹夜通讀村上新作會”,那一夜,可謂是閱讀村上新作的不眠之夜。
3月8日,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刺殺騎士團長》正式發售,中國讀者期待已久的村上春樹新作終于揭開了神秘面紗。
3月10日,在北京單向空間愛琴海店舉行的新書分享會上,此書的責編姚東敏向讀者介紹了這部小說的整體脈絡:與村上此前作品中經常沒有明確的時間和地點不同,新作在結尾處點明了故事發生的時間點是在日本“3·11”大地震的前幾年里。同時,村上回歸了他慣常的第一人稱敘事,寫一個36歲的畫家“我”,遭遇了中年困境,自己的肖像畫事業進入“瓶頸期”,同時有了外遇的妻子向“我”提出了離婚,于是失意的“我”選擇了離家,開著車四處去游蕩。之后幸而靠朋友的好意,暫住進朋友的父親、日本畫名家雨田具彥位于鄉間山頂的私宅中。
在宅中居住期間,“我”無意中找到了雨田具彥藏于閣樓中的驚世畫作《刺殺騎士團長》。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此畫作中的那位被刺殺的騎士團長、長面人竟然在一系列奇異事件中出現在了“我”的面前,并指引“我”開始了一段匪夷所思的歷險。
作為村上整部小說的題眼,雨田具彥所畫《刺殺騎士團長》描繪的是莫扎特歌劇《唐璜》開場第一幕第三場的情景,浪蕩公子唐璜千方百計引誘美貌的少女唐娜·安娜,同予以斥責的安娜父親騎士團長進行決斗,結果騎士團長被唐璜一劍刺殺。
雖是幅虛擬畫作,但村上將畫面場景描述得栩栩如生:“年輕男子把劍深深刺入年長男子的胸口。年輕男子蓄著一小條漆黑漆黑的唇須,身穿淺艾蒿色緊身服。年老男子一身白色裝束,蓄著豐厚的銀須,脖子上戴著串珠項鏈。他握的劍從手中脫落了,但尚未完全落地。血從他的胸口噴涌而出。劍的尖端大概刺中了大動脈,血染紅他的白色裝束。他痛得嘴扭歪著,眼睛睜得大大的,萬念俱灰地瞪視虛空。他知道自己失敗了,但真正的疼痛尚未到來。”
作家在書中寫道,這幅狂暴得幾乎令人屏息斂氣的畫作與雨田具彥慣常的繪畫風格大相徑庭。且讓人奇怪的是,本是西洋歌劇的人物身上穿的竟是日本飛鳥時代人物的服裝。更詭異的是,畫作左下角出現一個臉像茄子一樣長的長臉人,他偷偷掀開蓋子露出頭,好像在觀察所有的一切。而這個形象明顯是以強行打破構圖平衡的形式,特意被畫進畫面里的。
長臉男到底是誰?畫家為何要把《唐璜》中的人物畫成日本飛鳥時代的古人?畫作秘不示人的原因又是什么?一切看起來謎團重重,撲朔迷離。
與此同時,一系列奇妙的事情隨之發生。先是白發多金的英俊鄰居免色涉出高價找“我”畫肖像畫。再是夜半鈴聲,后被發現此鈴藏于一廟后的石洞之中。開洞取鈴之后,畫作中的“騎士團長”從畫中走出,在“我”的畫室中搖響那鈴聲。那個坐在“我”家沙發之上,身高只有60厘米的小人騎士團長告訴心驚膽戰的“我”說,自己其實是借“騎士團長”的形體顯形的“理念”,因“我”念念不忘畫作中的“騎士團長”,“理念”因此顯形。此處正是小說第一部《顯形理念篇》的由來。
責編姚東敏認為,這是村上將抽象概念進行具體化的實驗,稱得上是突破之筆。作家黃昱寧則喜歡村上這種“一本正經的幽默”,“他告訴你這個‘理念是中性的,在不同的人身上會有不同的樣子。且在接下來的故事中,這個‘理念會像人一樣參與到故事中去,而即便是這樣安排,讀的人也不覺得荒誕,如此這般的文體實驗,也只有村上春樹能做得到”。
至于“騎士團長”這一角色在小說中的意義,譯者林少華認同一位讀者的觀點:“一個人在逐漸產生了自我意識后,真正痛苦的便是察覺到自身已經凝固而難以改變的支撐整個思想運轉的‘三觀。他要做的是,要殺死像水垢一樣長在內心深處負面而消極的東西,打破原有的隱性思維方式,再構筑新的價值觀念。這就是我理解的‘刺殺騎士團長。”
除了將抽象概念具體化的嘗試之外,村上新作另一個值得讀者關注的點在于,其在書中以《刺殺騎士團長》這幅畫為集中點,引入了對歷史中暴行與罪惡的反省與思考。
隨著小說情節的推進,畫家雨田具彥的一生漸漸呈現。原本是日本油畫新星的雨田具彥在奧地利進修期間,遭遇“德國吞并奧地利”這一歷史事件,作為學生的雨田具彥加入了地下抵抗運動,并參與了刺殺行動。后行動失敗,他被遣送回國,從此放棄西畫改畫日本畫,并對舊事絕口不提。
而雨田具彥的弟弟雨田繼彥,本是一名東京音樂學校的學生,據說是有天分的鋼琴手,對肖邦和德彪西得心應手。不料大學在校期間被征兵,被送往中國戰場。從上海到南京一路激戰,途中反復進行無數殺人行為、掠奪行為之事,原本神經細膩的弟弟因諸多血腥體驗而遭受了深重的心靈創傷。回國后不久,雨田繼彥便在閣樓里割腕自殺。
他在遺書中記錄自己被逼著刀砍俘虜的情形:上級軍官遞軍刀給他,要他砍俘虜的腦袋,他以顫抖的手好歹揮起軍刀,但一來不是有力氣的人,二來那是批量生產的便宜軍刀,人的腦袋不可能那么一下子輕易砍掉。沒辦法砍中要害,到處是血,俘虜痛苦地掙扎,場面實在慘不忍睹。他事后狂吐不止,因此受到周圍士兵的嘲笑,還被上級軍官一腳踢飛。結果,他一共砍了三次俘虜的腦袋,為了練習,要一直砍到習慣為止。“那就像是作為士兵的通過儀式,說是通過體驗這種殘忍場面才能成為合格士兵。”
書中這樣描述南京大屠殺:“日軍在激戰后占據了南京市區,在那里殺了很多人。有同戰斗相關的殺人,有戰斗結束后的殺人。日軍因為沒有管理俘虜的余裕,所以把投降的士兵和市民的大部分殺害了。至于準確說來有多少人被殺害了,在細節上即使歷史學家之間也有爭論。但是,反正有無數市民受到戰斗牽連而被殺害則是難以否認的事實。有人說中國人死亡數字是四十萬,有人說是十萬。可是,四十萬人與十萬人的區別到底在哪里呢?”
如此描述恰中日本右翼人士的要害,新作在日出版后,村上春樹遭到了日本右翼分子的“圍剿”,還有人在推特上發起“不買村上春樹書的運動”,但對此書的銷量未有任何影響。
有評論家不習慣一向以“軟性”見長的村上春樹書寫起大歷史,認為讀者不必對村上的大歷史懷有過高期待。可事實是,從1982年的《尋羊冒險記》之后,村上一直都在為試圖討論這些內容做出努力。在1994年出版的《奇鳥行狀錄》中,村上就曾寫到南京大屠殺,“在南京一帶干的壞事可不得了。我們部隊也干了。把幾十人扔下井去,再從上面扔幾顆手榴彈。還有的勾當都說不出口”。
這不得不想到新作中“我”所畫的除免色涉肖像畫的另外一幅畫《白色斯巴魯男人》,此畫充斥著猙獰和兇惡的意味,實為隱喻本源之惡,而直面他,直面罪惡,不能不說是一種勇氣。
村上春樹希望用“村上式”的方式對抗“歪曲的歷史”,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他曾直言:“歷史乃是之于國家的集體記憶,將其作為過去的東西忘記或偷梁換柱是非常錯誤的。必須同歷史修正主義動向抗爭下去。小說家所能做的固然有限,但以故事這一形式抗爭下去是可能的。故事雖不具有即效力,但我相信故事將以時間為友,肯定給人以力量。如果可能,但愿給人以好的力量。”
作家黃昱寧讀完《刺殺騎士團長》,認為村上各個作品中的特點在新作中有很綜述式的表現。新小說中依然包括很多奇異的橋段,這些橋段作為故事的分支散落地分布在文本中,發揮著各自的力量。
其中夜半鈴聲的出處來自日本作家上田秋成的《二世緣》,村上在接受訪談中也提到,《二世緣》是讓他創作《刺殺騎士團長》的契機之一。《二世緣》講的是主人公在深更半夜聽得院子里石頭下發出鉦聲。便叫人把石頭挪開,發現一具棺木,里面是一個干得不能再干的木乃伊,其手仍在不屈不撓地敲鉦。那令人驚懼的生命力使得身體自行動個不止。木乃伊原本是個僧人,是在念佛敲鉦過程中入定的。主人公給木乃伊穿上衣服,喂他水和食物,如此僧人得以復活。然而在人們看來,復活的僧人全然沒有“開悟僧”的氣象,高潔更是蕩然無存,人們便失去了對佛法的敬意,心想這就是歷經嚴格修行、以生命鉆研佛法之人的最后下場?其結果致使人們輕視信仰本身,漸漸不再靠近寺院。
而在《刺殺騎士團長》中,聽到鈴聲的“我”讓鄰居免色涉找來了施工隊,也將發出聲響的石頭堆挖掘開,里面卻并沒有木乃伊,只有一個類似于佛教法器的古鈴。此鈴既是引出“騎士團長”的關鍵器物,又明顯反映村上認同上田秋成反諷性世界觀,絕不是單純的鬼怪故事。
黃昱寧從書中這些看似獨立的故事元素中找到一條“惡的系統性”的線路。她認為從閱讀趣味上來看,尋找村上留下的這些“蛛絲馬跡”十分有趣。
在黃昱寧看來,尤其到書的第二部,有越來越多讓人“細思極恐”的內容呈現。比如說雨田具彥這個人物為何到死后靈魂都很執著地回到閣樓上看那幅《刺殺騎士團長》。回望村上在前情中提到,當初雨田具彥在德奧合并中參與到的那個刺殺行動,為何所有人都死了,唯獨他活了下來。如何解釋他的幸存?村上不可能把事情說清,留給讀者剖析。
還有免色涉這個人物。此前村上春樹在接受日媒采訪時就曾表示,這個角色是對美國作家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一種致敬。值得一提的是,村上正是《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日文版譯者。
這個在新作中出現的“完美男人”,告訴“我”自己之所以住在對面山頂的豪宅中,是為了接近他認為是自己女兒的女孩秋川真理惠。真理惠的母親與不婚主義的免色涉曾經相戀,與其一夜交合后選擇了另嫁他人。在生下真理惠的第六年后,偶然間被一種叫金環胡蜂的蜜蜂蟄死,并給免色涉留下了一封意猶未盡的遺書。
在后來的故事發展中,真理惠經過了一場奇遇來到了免色涉的豪宅之中,在他的陽臺上發現了曾經傷害自己母親的“兇手”金環胡蜂。如此不得不令人思索,那個女人到底是怎么死去的,其死因是否是免色涉無法面對的陰影。也許,免色涉的惡就在那金環胡蜂中。黃昱寧認為,連貫這些細節就像完成了一條“惡的系統性”的閉合路線,提醒人們無論如何,最后都要面對自己內心的陰影。
將巨大的無以名之的“惡”,以多種多樣的方式呈現,持續創造隱喻和象征,也許是新作《刺殺騎士團長》的命題。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王向遠認為,可以將“物紛”理論作為理解村上春樹的關鍵詞。村上式“物紛”即是如實地、原生態地呈現人間生活的全部紛然復雜性,“生活本就是這樣,根本沒有邏輯可言”。而村上本人一直試圖讓自己遠離所謂結論性的東西,所以在創作過程中,寧愿讓世間萬物都處于無盡的可能性當中。而這恰給讀者們留下發揮想象的空間。
就像畫家們恐懼辦個展,怕暴露重復之嫌一樣,一個圓熟的、仍具有持續創作力的作家,無可避免會被人談論是否已進入“自我重復”的泥潭。況且新作幾乎涵蓋了村上文學迄今為止所有的要素,不少讀者表示,與村上更早期充滿戲劇性的作品相比,新作有著難免的衰頹之跡。
有讀者甚至給村上春樹寫信,向作家表達了自己喜歡其小說的心情,但又表示了自己對作家近作的不滿意。村上的資深粉絲都知道,村上春樹和日本新潮社合辦了一個讀者互動網站,讀者可以寫信給作家村上,約1/20的概率會收到作家的回信,后來這位幸運的讀者收到了村上的回信。他將那封回信公開了出來。
村上的回信是這樣的:“我認為自己不斷發生變化是很自然的,所以,如果你對我最近的小說沒感覺,我想那也是無可奈何的。因為你在小說中追求的東西,不可能永遠和我追求的東西完全一致。但也許在某個時候兜兜轉轉,我們的思考又會很好地一致起來。(一直這么說來著)我的興趣只在自己接下來要寫的東西上,對從前寫的幾乎沒什么興趣。而且我會不斷忘記自己曾經寫過什么。寫小說就是這么一回事,會不斷追尋活生生的存在。回頭看去,就已經看不到了。必須一直往前看。請你理解。”
作家楊葵認為,村上實在是一個坦誠的寫作者。如何做到不重復自己,這幾乎是每個文學大家的命題。“無非是兩種,一種是革新,另一種是加大力度,在慣用的情況下,就像音樂的回旋,不斷重復一個主題,但是要把這個主題重復得密度更大、涵蓋量更大、追求更高。”楊葵認為,村上春樹的《刺殺騎士團長》做的是第二種工作,這也是新作為何有上下兩部的原因,“這個密度里面是他的回旋”。
無論如何,村上春樹這位70歲的“跑者”仍在前進,他的文學藝術就像網球選手打球時發出的“啊啊”聲,所有的議論都可視為球場之下的旁觀,不必太過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