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易訴YY：一場遲早會來的官司

靖力

2017年11月13日，位于廣東省廣州市的廣州知識產權法院就網易公司訴華多公司（YY直播平臺運營商）侵害著作權及不正當競爭糾紛一案作出判決。判決認定YY平臺對網易公司的《夢幻西游2》游戲進行直播的行為侵犯了網易公司的著作權，應賠償2000萬元。這場耗時三年的訴訟終于告一段落。

網易公司認為，《夢幻西游2》屬于計算機軟件作品，游戲運行過程呈現的連續畫面屬于類似攝制電影創作方法創作的作品，著作權屬于網易公司，YY直播平臺的直播行為應認定為竊取了網易公司的原創成果，損害了著作權人的合法權利。

YY直播平臺則表示，網易公司并非權利人，涉案電子游戲的直播畫面是玩家游戲時即時操控所得；且游戲直播是在網絡環境下的個人學習、研究和欣賞，屬于個人的合理使用。

最后，廣州知識產權法院支持了網易公司的觀點，認定YY直播通過網絡傳播游戲畫面屬于侵權行為。

該案一審判決后，YY直播平臺和網易公司均提出上訴，案件正在二審程序中。

被迫失業的游戲主播

2014年6月16日下午，游戲主播王思恩（化名）在自己的工作室兼臥室中打開電腦登錄YY游戲直播軟件，進入《夢幻西游2》游戲，登錄賬號，調整直播話筒，開始了游戲直播?！秹艋梦饔?》是一款在線多人參與的回合制網絡游戲，由網易公司開發運營。

王思恩擅長這款游戲，曾花費大量時間在網吧沉浸其中。2014年，游戲直播剛剛興起，王思恩在游戲中認識的好友邀請他進入直播領域。當年5月，王思恩辭掉工作，成為YY直播平臺上的職業主播。

王思恩每天直播6-7個小時，多數時間在下午。直播時，他在游戲中指揮一方戰隊攻擊對手，同時向網絡另一端的觀看者解說戰略，觀看直播的人數量不斷上升，最多時超過1萬人，他們在直播中閑聊、打賞以及詢問游戲攻略。

打賞與主播收入緊緊相連。按照YY直播平臺的規定，每位與YY平臺簽約的主播會得到打賞中約30%的抽成，其余歸平臺，像王思恩這樣的職業主播，平臺每月還會提供3000元保底工資。平均下來，王思恩的月收入基本穩定在6000元左右，多時會達萬元。

粉絲越多，打賞越多，主播的獲利就會更多。王思恩認識一名“大主播”，粉絲數以十萬計，而且在平臺擔任二級運營管理人員，月收入可以超過20萬元。

然而，正當王思恩憧憬著成為月入20萬元的“大主播”時，他接到平臺的通知，不得繼續直播《夢幻西游2》了。因為對平臺上熱門的其他游戲并不擅長，也沒有粉絲基礎，王思恩的游戲主播事業不得不停止了。

直到后來，王思恩才知道，自己直播的這款游戲陷入了著作權糾紛，《夢幻西游2》的著作權人網易公司把YY直播平臺告上了法庭，直到案件判決結果出來，YY平臺都不能再直播這個游戲了。

流量與利益的博弈

根據業內人士透露，網易公司和YY直播平臺的這場訴訟，緣于多年前的一場恩怨。

2013年前后，網易公司開發了一款語音客戶端軟件“網易CC”，不多久，因為直播興起，網易CC開始從聊天工具向直播平臺轉型。借助網易公司自身游戲開發力量的扶持，網易CC在初期的發展非常迅速。

與此同時，有部分YY平臺的主播開始轉移陣地，到網易CC進行直播，YY平臺擔心用戶流失，對其平臺上的職業主播直接發了禁令，禁止主播們到網易CC直播，違者將面臨罰款和訴訟。

針對YY平臺的“禁播令”，網易公司很快作出回擊，發了一個公告稱：“歡聚時代（YY直播平臺提供商）自2012年9月起對網易公司旗下《夢幻西游2》進行游戲直播，期間從未獲得過網易公司的任何授權。歡聚時代長期在其平臺上直播別家游戲，近期更對平臺主播做出不合理限制，以強制扣薪、高額罰款等嚴厲措施禁止主播參與網易旗下平臺直播?！?/p>

業內人士稱，這僅僅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在于YY平臺在《夢幻西游2》的直播項目上做了網易難以容忍的事情，即借助《夢幻西游2》向其他的游戲引導流量。有不少YY平臺上的主播，在直播《夢幻西游2》時，會向直播間推送一些與《夢幻西游2》類似的頁游的廣告，吸引《夢幻西游2》的玩家去玩別的網絡游戲。

關于這件事，網易公司CEO丁磊曾公開向媒體表示：“這家公司（YY平臺）在直播網易《夢幻西游》的時候，中間插播了大量廣告，而且通過廣告將觀看直播的用戶導流到一個網頁游戲上。在交涉未果后，我們就啟動了起訴程序。”

2014年10月11日，YY直播平臺發出《致夢幻西游玩家的一封公開信》，稱“我們的主播將被迫停止夢幻西游直播……今天，對方已經直接采取了強制手段封停玩家賬號，對此，YY直播以及YY直播的用戶都感覺到很難過”。

對此，網易公司隨后表示，YY直播平臺以利益分成的方式召集、簽約主播進行《夢幻西游2》等游戲內容直播，并以此牟利，侵害了其著作權。

游戲直播畫面是否具有著作權

2014年11月24日，網易公司對YY直播平臺運營商華多公司提起侵權之訴，認為其未經授權通過YY直播等平臺直播、錄播、轉播《夢幻西游2》游戲內容，侵犯了網易公司的合法權益。

網易公司在起訴書中表示，《夢幻西游2》中全部人物、場景、道具形象屬美術作品，游戲過程中的音樂屬音樂作品，游戲的劇情設計、解讀說明、活動方案屬文字作品，該款游戲運行過程呈現的連續畫面屬以類似攝制電影創作方法創作的作品，網易公司享有上述作品權利。而華多公司竊取了網易公司的原創果實，極大地損害了網易公司的合法權益，分流網易公司的用戶，給網易公司帶來巨大損失。

華多公司則辯稱，《夢幻西游2》直播畫面是玩家游戲時即時操控所得，不符合《著作權法》規定的作品確定性的構成要件，不構成法律規定的任何一種作品類型。

經過長達3年時間的審理，廣州知識產權法院終于作出一審判決，支持了網易公司的訴求，判決華多公司敗訴。

在公布的判決書中，廣州知識產權法院解釋了網絡游戲畫面的產生機制：“《夢幻西游2》作為一款多人參與的在線網絡游戲，核心內容包括游戲引擎和游戲資源庫，經由用戶在終端設備上操作后，引擎系統調用資源庫的素材在終端設備上呈現，產生一系列有伴音或無伴音的連續畫面。”并稱這些畫面“具有豐富的故事情節、鮮明的人物形象和獨特的作品風格，表達了創作者的思想個性，且能以有形形式復制，此創作過程與‘攝制電影的方法類似”。據此，廣州知識產權法院認為，《夢幻西游2》的游戲畫面可認定為類電影作品，其著作權應該歸屬于游戲軟件的權利人。

但廣州知識產權法院也提出，根據著作權法的規定，游戲直播行為所侵害的權利“均不屬于著作權法所列舉的‘有名之權利，歸入‘應當由著作權人享有的其他權利，與之對應的，涉案的侵權行為也不屬于著作權法所列舉的‘有名之侵權行為，歸入‘其他侵犯著作權的行為”。

網易訴YY案展示了哪些問題

廣州知識產權法院的判決引起關注，一方面是因為司法判例中將游戲畫面認定為類電影作品并不多見，較為著名的先例是“奇跡MU案”。該案中，上海市浦東新區法院首次將游戲畫面認定為類電影作品。以往的司法判例中，權利人往往要將融入游戲中的美術、音樂、文字等一一切割開，通過這樣一個個有形可見的側面去分別主張美術著作權、音樂作品著作權、文字作品著作權等。類電影作品的認定將游戲視為一個綜合體，符合游戲的表現形式，有利于游戲著作權的整體保護。

但是，是否所有的游戲都能歸類為類電影作品呢？廣東廣悅律師事務所律師楊杰、許嘉韻認為，網易訴YY直播侵權案中，《夢幻西游2》的游戲畫面之所以能被認定為類電影作品，在于其表現形式包含了連貫的故事情節、鮮明的人物形象，也在于其創作過程中結合了劇本、美工等多種手段，與“攝制電影”的方法類似。

然而，并不是所有游戲都有類似的特點。比如直播下象棋或者斗地主，游戲畫面本身并不具備豐富的故事情節、個性鮮明的人物角色，其創作過程也不包含劇本、服裝設計等電影攝制的必備元素，并不能完全將其歸入“類電影作品”。

而另一方面，廣州知識產權法院又認為，游戲畫面作為類電影作品的權利歸屬于游戲軟件的權利人，即網易公司。至于玩家在參與游戲的過程中具體扮演了什么角色，法院認定，涉案電子游戲具有互動雙向性，但是不同的動態畫面只是不同用戶在預設系統中的不同操作所呈現的結果，用戶在動態畫面的形成過程中沒有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創作勞動。

楊杰、許嘉韻認為，玩家參與游戲的過程是否與“創作”絕緣，還是應該從游戲類別上加以區分。

“在一些玩家發揮空間相對有限的游戲中，比如傳統的RPG游戲，玩家可以選擇扮演附帶某些技能的某個角色，而這個角色在虛擬世界中需要進入的場景、需要完成的任務、可以獲得的道具和寵物、會遇到的NPC等內容早在游戲制作之初已經在預期之中了。直播侵權案的涉案游戲《夢幻西游2》就是這樣一款游戲。在這種情況下，認定玩家參與游戲不足以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創作具有合理性?！睏罱苷f，但是，在其他一些賦予玩家極大自由度的游戲中，玩家的參與是否完全不具有獨創性，則有待商榷。

比如在一款繪畫游戲中，某玩家根據系統提供的主題進行自由聯想和繪畫，游戲過程因玩家極強的主觀性所呈現的不同畫面無法窮盡。

再比如游戲《我的世界（Minecraft）》中，玩家利用游戲中提供的原木、圓石、磚塊、黏土等小方塊形態的基礎元素進行破壞或營造，可以搭設建筑、交通線路、創造城市。游戲畫面中的基礎元素如同一個繪圖文件中的“像素”，整個游戲過程就像是利用一個個像素在進行“積木式”立體繪畫的過程。在這種情況下，玩家在游戲過程中的獨創性很難被全盤否定。

“直播平臺在未獲得游戲公司授權的前提下直播游戲畫面，雖然存在部分涉訴的網絡游戲競技直播不構成作品的先例，但至少有可能出現知識產權上的侵權風險。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一些訴訟會導致玩家對游戲的抵觸心理，侵權風險不一定會導致訴訟?！痹S嘉韻說。

另外一個更加關鍵的問題是，廣州知識產權法院認為，華多公司侵犯的著作權類型不屬于“有名”權利中的任何一種，即既不屬于表演權、放映權、廣播權，也不屬于信息網絡傳播權，而是“著作權人享有的其他權利”。由此引發人們討論，著作權中是否應該包含一種“播放權”？

游戲與直播共贏是常態

在游戲直播的從業者們看來，網易公司與YY平臺的官司是游戲直播產業的一個遲早會發生的案例。事實上，多數時候，游戲直播平臺和游戲廠商是彼此互相需求的，是一種合作共贏的關系。比如，最近大熱的網絡游戲《絕地求生》，其火爆的很大一個原因是直播平臺的功勞。

因此，對于游戲直播平臺而言，雖不必過度去解讀YY與網易之間的訴訟結果，但是如果需要萬無一失，那么還是需要盡快解決有關版權的問題。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以斗魚直播平臺為代表的一些比較大的游戲平臺都在著手解決這些問題，為以后的發展打好基礎。2016年3月，斗魚完成B輪融資，斗魚CEO陳少杰明確表示，“在本輪融資完成后，斗魚TV將與騰訊在資源和版權方面進行深度合作”。

在北京從事游戲直播工作的王洛湲對直播行業有一些研究，她告訴記者，所謂深度合作，自然就包括游戲直播的合作。以騰訊公司開發的《王者榮耀》為例，斗魚享有游戲直播畫面版權、游戲賽事版權和一些平臺獨有的其他權益等。作為回報，斗魚也會幫《王者榮耀》制作一些節目，為游戲做宣傳。

騰訊之外，斗魚還積極地與另一家游戲大鱷網易公司洽談有關版權上的合作。斗魚的工作人員曾向媒體表示，許多游戲直播內容的正式授權已經正在洽談中。

其實，對于游戲的開發公司而言，他們當然不需要直播平臺去推廣已經非?；馃岬挠螒?，但是他們必然需要直播平臺去幫助他們推廣新開發的游戲。游戲公司和直播平臺的關系通常是合作共贏的關系，除非某一方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

無論如何，游戲直播產業已經從蠻荒時代慢慢步入趨于成熟的后時代，在這個過程當中，一直是以發展速度為終極追求目的，以速度掩蓋這個產業的一切問題。但是現在產業格局既定，市場模式也逐漸清晰，該是厘清法律問題的時候了?！埃ㄟ@類案件）確實也是遲早會來的，不是網易訴YY，就是其他的游戲公司與直播平臺打官司。著作權問題在直播行業興起的同時就產生了。”王洛湲說。

美國DMCA保護下的游戲直播侵權案

1998年，美國通過了《數字千年版權法案》（Digital Millennium Copyright Act，簡稱DMCA），試圖解決互聯網作品著作權的問題。然而即使如此，受到直播行業興起的影響，美國也出現了大量直播行業的著作權侵權案件，其爭議也非常多。近期出現的作曲家馬烏爾（Alex Mauer）在YouTube上的版權維權案便是一個例子。

故事要從一款叫作《Starr Mazer： DSP》的游戲講起。這款2016年由Imagos Softworks出品的橫版射擊游戲其實不算出名，在網絡上甚至搜索不到中文譯名。馬烏爾是一位小有名氣的作曲家和音效師，《Starr Mazer： DSP》游戲的音樂就是由她譜曲的。

《Starr Mazer： DSP》游戲上架半年后，也就是到了2017年2月，突然被Steam商店下架了，原因是馬烏爾發起了基于DMCA的索賠請求。據悉，馬烏爾與游戲制作商發生了合同糾紛，在律師的指導下，馬烏爾向其提出了索賠，并禁止對方再使用自己擁有著作權的音樂。

游戲在刪除了馬烏爾制作的音樂后，重新在Steam商店上架。但為時已晚，馬烏爾的打擊面已經擴展到了《Starr Mazer： DSP》的視頻作者群體，她要求對YouTube上所有涉嫌“音樂侵權”的視頻做下架處理。

當時，有許多游戲主播在YouTube上上傳了《Starr Mazer： DSP》的游戲視頻，無論是娛樂類的還是評論類的，只要沾上了《Starr Mazer： DSP》都在劫難逃，幾乎是所有的主播都開始收到馬烏爾基于DMCA發出的版權警告。

版權警告在YouTube上可不是鬧著玩的，有點像是足球比賽里的黃牌警告，只要被警告一次，系統就會嚴格限制視頻作者在網站上的行為，3次警告就可以永久關閉作者的頻道。

在這里，一個繞不過去的坎就是DMCA法案。DMCA是美國通過國內立法的方式，對互聯網上的作品著作權實施保護的法律依據。簡單來說，如果著作權人發現某個網站侵犯了他的著作權，便可以向它的主機服務商發出DMCA通知，并且提供相應的證據，要求撤下侵權的內容。而相應地，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該網站需要在72小時內將侵權內容刪除。法案目的是給版權方提供最大程度的保護，但近年來的濫用也引起了不少的爭議。

如果某人的作品或者某人創作的一段音樂，被別人拿走并在他們的游戲中使用，作為音樂的創作者，肯定希望通過版權聲明來嘗試拿回屬于自己的版權。但是一旦YouTube主播或者第三方被卷入，事情就會變得非常復雜。因為YouTube視頻的創作者在為游戲錄像時的確用到了涉嫌的音樂，但不一定知道這些作品涉嫌違規——他們不是在“偷”你的音樂，只是因為你的音樂集成在游戲當中。

在超過70個有關《Starr Mazer： DSP》的視頻下架后，馬烏爾也根本沒有讓步的意思，她說即便這些被影響者不是版權問題的來源，他們也需要向游戲的開發商施加壓力。

變本加厲的是，那些之前馬烏爾允許播出的視頻節目也被她申請了版權警告。

有這么一個例子：一個較小的YouTube頻道曾經聯系了馬烏爾對她進行文字采訪，采訪的內容主要是馬烏爾對著作權侵權一事的回應。隨后他們根據采訪制作了YouTube視頻，視頻中同時附有主播對此事的評論。馬烏爾看了以后十分不滿，于是對這段視頻也申請了版權警告。提出申請的原因是：錄像中使用了一張她變性之前的舊照片，要求把照片從視頻中拿掉，因為照片來自她的相機，所以她擁有版權。

不僅是YouTube，Twitch上的主播們也沒能完全幸免，而且Twitch的版權保護更直接，一旦陷入爭議，Twitch會暫時封禁該用戶，直到問題被解決。果不其然，幾名Twitch主播發現自己突然無法開直播了，因為馬烏爾也以版權問題為由申請封禁他們。

最終，《Starr Mazer： DSP》的游戲開發商和馬烏爾對簿公堂。案件中的原告是《Starr Mazer： DSP》的游戲開發商Imagos Softworks，他們表示對馬烏爾已經忍無可忍。時至今日，馬烏爾仍然在對更多的視頻主播提起版權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