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1982年,多麗絲·萊辛回到闊別25年的家鄉津巴布韋。她離開時還是個30歲的年輕女人,帶著幼小的孩子,去倫敦追尋文學理想。那時,這片土地還叫南羅得西亞,是英國在風景壯麗、氣候適宜的南部非洲最富饒的殖民地。
她走后發生了很多事。1965年,為了對抗宗主國支持民族自決的浪潮,南羅得西亞脫離英國成了獨立國家,白人得以繼續他們的特權。兩百多萬黑人農民被趕到高地和干旱地區。5000個大型白人農場占了全國農耕地的一半,最大的號稱近百平方公里。大農場主打著高爾夫,享受著歐式草坪和花園。
他們的富足是多麗絲從未經歷過的。她父母只是一對失敗的小農,一輩子在那一畝三分地上種玉米,沒賺到過什么錢。在后來的作品里,她多次描寫過窮苦白人農民的茅草磚房和牲畜棚。他們吃簡陋的飲食、用油膩的餐具,身上臭氣熏天,因為運水太貴了,天氣又酷熱。在這種境遇里,心懷知識分子情懷的女人抱怨連連,變得刻薄冷漠,男人則日漸衰弱,對于無法滿足妻子的愿望和自己的野心無可奈何。
成名作《野草在歌唱》就是這樣一個故事,這對夫婦就是萊辛父母的真實寫照。萊辛不想重復母親的悲劇,因此決然地扔下三個孩子中的兩個,一走了之。后來,她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但是民族解放的風已經刮遍了非洲大陸,領袖們自叢林中橫空出世。有溫和派的約書亞·恩科莫,有穆佐雷瓦主教,也有號稱奉行馬克思主義的羅伯特·穆加貝。
多麗絲1982年終于能回到津巴布韋,就是因為穆加貝已經取代了白人政府。后者在1956年正式禁止多麗絲入境,理由是她從事反種族隔離和共產主義運動。起初,她對禁令并不是很在乎。她已經定居在文學之都——倫敦,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南羅得西亞的親友總可以去倫敦探望。但隨著時間流逝,她感受到了割裂的痛苦。
“……整夜整夜,我在睡夢中哭泣,醒來后知道,我同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部分被無情拆散?!彼诩o實作品《非洲的笑聲》中寫道,“我做同一個夢……我的同胞,指那些和我一起長大的白人,要把我押送出他們的國家,而我的另一些同胞,那些皮膚黝黑、性情和藹的人,卻看不見我。”
在津巴布韋首都哈拉雷的街上,現在很少能看到白人。上世紀70年代鼎盛時期全國有30萬白人,現在只剩下兩萬多。1982年萊辛回鄉,發現很多人都準備離開,包括她的親弟弟。他對黑人政府充滿反感,計劃到當時白人仍在掌權的南非去。但是,還有些人要在津巴布韋終老。在哈拉雷的幾個大型購物中心,倒是經常能看見白人老人獨自駕駛著龐大的越野車來購物,他們的子女早已飛向世界各地。在從約翰內斯堡到哈拉雷的航班上,有一位來處理退休事務的英國老太太。她在津巴布韋工作了一輩子,要回英國養老了,仍然有點猶豫——不少熟人選擇留下。一位中國商人說,英國房東來催他交房租,說是著急給養老院交費。
津巴布韋還剩下不到500個白人農場。有的依靠技術、有的依靠和政府要人的關系幸存下來。其余的土地都在2000年后穆加貝的激進土改運動中分給了黑人。“當年殖民者沒有任何補償就拿走了我們的土地,今天我們只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拿走他們的土地也不給任何補償。”這似乎是遲來的正義,然而,很多最肥沃的農場落入了穆加貝的朋友手中。
新晉黑人農場主缺乏運營規?;r業的經驗,接連虧損欠下無數債務。他們被迫回頭雇傭白人管理者,但這些人已七零八落,人才缺口巨大。很難想象,在這樣的種族狀況下,津巴布韋該怎樣發展包容性經濟。對外資的限制也接踵而至,房地產、服務業等行當禁止外國人經營,礦業、制造業之類也把外資限制在50%以內。經濟一落千丈,津巴布韋曾引以為豪的農產品出口一度瀕臨毀滅。
但這里還是那么美麗。在多麗絲看來,“或許是全世界最美的”。
叢林和山丘上繁花盛開,氣候溫暖但并不酷熱。哈拉雷這座城市在非洲獨樹一幟,如一座井井有條的花園。春夏之交,每一條街上藍花楹怒放,紫色花瓣厚厚地鋪滿地面。可以在寧靜的街上欣賞別人家的花園,可以在公園里一睹各種奇異的非洲植物。每個角落都可以入畫,比例和色彩仿佛都經過精心設計,勝過康斯塔伯畫筆下的英國鄉村。那草木由淺綠到深綠錯落有致,即使在略顯荒蕪的園子里也自有其風骨。三角梅花叢中必然有玫紅、深紅、肉粉幾種色彩,在城中點燃一片火焰。
但要在這里做一個舒適的外國人,享受一千多美金一年的高爾夫球場,是否難免有“殖民色彩”呢?畢竟細想下來,維持這種舒適的是經濟衰敗造成的低房價和租金,是本地廉價的傭人、園丁和司機。
談論這個問題從來都不容易,就像談論日漸消失的原始叢林。當地人用不起其他燃料,砍樹燒飯,和多麗絲同時返回津巴布韋的白人們紛紛感嘆:我深愛的樹林在哪兒?多麗絲從不回避問題的復雜性:“人們得吃飯?。 痹诘艿艿霓r場,她和一個勞動糾紛調解員聊起了新國家,后者承認黑人政府還需要很長時間學習管理國家。她回答說:即使時間再長點也沒人會怪你們。英國殖民者制造這個國家到現在才一個世紀,津巴布韋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才短短數年。為什么西方人總是嫌棄非洲國家的落后,卻不去思考自己走向現代化經過了多么漫長的過程呢?
后來,她跟著婦女工作小組走遍津巴布韋,鼓勵女性捍衛自己的權益,為她們編寫現代生活常識讀本、社會事務讀本。她們經歷過戰爭,有些還曾經是游擊隊員,經歷過最殘酷的生活。多麗絲覺得,沒有理由不相信她們會帶給津巴布韋一個新時代。
但是,這些“黑皮膚同胞”的眼神和言行,仍然時不時讓她明白,他們“看不到她”。他們警惕地看著她,問:“你是想回來常住嗎?好白人戰爭時都跑光了。”而她,盡管游歷過那么多地方,還是承認非洲塑造了自己最初的文學內核。她對這里的一人一事、一草一木的記憶都是鮮活的,盡管并不都是愉快的。齷齪也好,美麗也罷,這里永遠是她的故鄉。但有些家鄉人并不這么想。在他們眼里,她的善意值得感謝,但她只是一個“深深關切津巴布韋的英國人”罷了。她沒有在黑人小耕農的茅草屋里出生長大,她和他們的世界沒有交集。
有一次,我偶然走進了舊工業區的一個餐吧。它坐落在一個工藝品店旁邊,藏身于一片樹林中。夕陽西下,光線昏暗,紅色、粉色的墻壁和綠色門框被兩盞燈點亮,像懷舊電影。鐵藝桌上鋪著花布,屋里有磨得锃亮的木質吧臺、金色裝飾壁板、帶污漬的沙發卡座和白地磚。屋里空無一人。
音樂聲從屋后草坪上的露天酒吧傳來,聽起來是70年代的搖滾樂。三五個白發蒼蒼的白人顧客坐在高腳凳上,等著同樣年邁的白人酒保給他們倒酒。一個五六十歲的黑人侍者給我們送來了菜單??蛇x的食物不多,排在最前面的仍然是炸魚薯條。他告訴我們,這里都是老主顧,附近居民。
這片工業區荒涼至極,少有生產的跡象。生銹、扭曲的設備隨處堆放。道路已開裂,塵土飛揚,廠房紛紛大門緊閉,據說開工率不足20%。除了此處,沿路再沒有看到其他餐館和咖啡廳,連人煙都稀少。
我們的黑人司機吃著炸薯條,講起了戰時他母親帶著孩子們四處逃難、躲避白人軍隊的事。他的兩個兄弟死于戰火。過去,黑人是不允許進這樣的餐廳的,現在沒問題了,但要有錢。因為“某些人的錯誤”,國家都快破產了,當務之急是發展經濟。好在,那些人都白發蒼蒼了,而他還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