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和父親在一起

楊維新

父親今年已經九十有二，這在老年人壽命普遍提升的今天，也算高齡了。

一個奔七十歲的兒子，陪九十多歲的父親度過每一天，我感到日子很充實。

每天清晨不到六點鐘我就起床，父親較我早一些。洗漱完畢，父親就催我“走哇，下樓吧?！蔽覀z去附近小公園晨練已成習慣。說是晨練，父親只是在公園里慢慢走幾步。今年他老人家的身體大不如前了，背更佝僂了，走起路來一小步一小步挪動。

在公園里，我在健身器上活動，父親多半坐在凳子上。他待上一小會兒便起身與我打個招呼，慢慢地往回走，我在后面趕上去。

父親一生節儉，到了晚年，更是節儉得過了頭。就拿吃早點來說，平時在家就是蛋糕、牛奶。我總想讓他換換口味，進餐館吃點兒。但是，和他進餐館是一件難事。他不愿進去，非得回家吃。一次，走到餐館門前，我拽著他胳膊往里拉，餐館門口有把椅子，他順勢坐在那把椅子上說，你進去吃吧，我在這兒等你。其實，他就怕我為他多花錢。后來慢慢說通，家中一頓，餐館一頓，交替著吃。看著父親在餐館里吃得香的樣子，我心里舒坦。兄弟姊妹們偶爾在飯店聚餐，他也能樂意跟著去了。

吃罷早點，我收拾收拾家，看看書，寫點兒東西。父親一般是隨手拿份報紙躺在床上翻翻，看著看著就迷糊了，打個盹兒。起來后總是坐在固定不變的位置——電視機對面的一把木制椅子上。多少年了，只要在家，父親除了在床上躺一小會兒，其余時間就是在這把椅子上，或看電視或靜靜地坐著，直到晚上上床睡覺。那把椅子，成了父親的“專座”。

說起那把椅子，還有一段故事。大約十年前，那時母親還健在。一次我攜妻回集寧探望父母，看著父親一直坐在那把陳舊并且一條腿卯榫已松動的光板木椅上，心里過意不去。我和妻子出去買了一把好椅子興沖沖地扛了回來，沒想到父親大怒，說什么也不坐新椅子上，非得讓我立刻退掉，全家人勸說都不行，沒辦法，我只好扛著它退掉了。但是，看著那把破椅子，我的心里總是不舒服，總想把它換了。一天，在家具城看上一把帶扶手的木椅，靠背和座上都帶皮墊，漆膜鮮亮，坐上去寬大又結實。我試著坐了坐，感覺很舒服。但我犯愁的是，回去怎么和父親講才能讓他接受？妻子給我出了個主意，就說商場搞活動，以舊換新。我高興地把椅子扛回了家，“以舊換新”的說法真把父親騙過去了。扔掉了舊椅子，父親坐在新椅子上，我看著舒服。多少年來，每次回去我總愛問父親椅子好坐嗎？他總是一笑而過。

人們常說，“老小孩”，的確，人老了常犯糊涂，有的時候，有些事情，真的就像小孩子一樣，需要哄著甚至是騙著才能達到目的。為順應父親的節儉習慣，往回買東西時盡量不要讓他看見，一旦被他看見了，就得變著法子哄他或者騙他，一百元買的東西，說成是五十元，有時干脆說是抓獎得的或朋友送的，父親才能接受。

父親耳背，語言交流困難。前些年我給他配了個助聽器，是高檔的，開始時還行，近來漸漸不好使了。我就用寫字來與他交流。我問他是不是再配一個新耳機？他堅決不同意。

前些年，小妹買了紙墨筆硯和書法字帖，讓父親寫寫毛筆字，動動腦、動動手，防止老年癡呆。作為教了一輩子書的父親，寫毛筆字的功底還是有的，他愉快地接受了。這幾年，每天午后，父親就坐在桌子邊，照著小妹買回的禪語字帖本，一筆一劃，一頁一頁，蘸著墨汁，邊寫邊念。那種認真的樣子，很讓我們高興。女兒從網上買了一個老年書法大賽獲獎證書，我拿給父親看，說您寫的毛筆字獲獎了，獎金五百元。父親看著獲獎證書和五百元后，高興了好久，寫字的勁頭更高了。

人老了，比較任性，日常生活中沒什么要求，只要是花錢的事，他總不同意。

父親雖說能自理，但畢竟是九十多歲的人了，夜晚身邊沒人，我們不放心。兄弟姊妹們商量著顧個人陪他，人也找好了，是老家村里的一個親戚，父親一聽就生氣了，他根本不接受。

母親離開我們已經六年了，我們把對母親無盡的思念轉化在對父親的敬孝上。特別是我，母親在世時我還未退休，在外漂泊了四十多年，很少陪伴父母，想來實在慚愧?，F在退休了，我格外珍惜陪伴父親的每一天。

前些時回去陪父親呆了一段時間，后幾天，父親天天催促我說，你走吧，你家里還有很多事呢，我這里挺好的，有你大哥在呢。當我要返程的那天，父親再三念叨，走時一定要送我。我知道，其實他是留戀我。臨走時，他非要把我送到火車站，我硬是把他攔在了公交車下。公交車開了，我從車窗看見父親佝僂著身子，微微地抬起頭來，一直望著我，我心里酸酸的，驀地，一顆淚水打濕了我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