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吹過田野

葉知秋

村莊，緩緩慢慢。清晨，村莊在雞鳴犬吠中醒來，黃昏時分，又在炊煙中，聲息漸消。

村莊的外面，長年被大片綠油油的莊稼和野草侵占，而莊稼和野草中卻悄然埋伏著一支龐大的軍隊，它們在晨起和黃昏時跳躍飛翔，它們在人們未出耕和收工后，在大地上舉辦盛宴，直到月亮升起來時，它們困了，才在月光中入眠。它們是蟋蟀、蚱蜢、蟈蟈、蝴蝶等。若要尋找它們，只需從草叢中隨意地趟過，這時除卻一腳濕漉漉的露水外，就是上躥下蹦，驚慌失措的各類昆蟲。那種感覺，像是入侵了一個生疏的部落，然后它們受到驚嚇后，人仰馬翻，四處逃散。昆蟲們從驚蟄之后長起，夏天時，它們還生得靦腆，待到秋天，它們兇猛得像帶刀的侍衛，在整個田野里橫行霸道。蟈蟈在夏季最熱時，在桃秫地里鳴叫，黃豆地里也有，它們是美麗的，也叫蚰子。蚰子通體碧綠，有小拇指那么長，頭胸部成一體，約占總體長的三分之一，另三分之二就是它的腹部，和所有昆蟲一樣，有四只腿，前肢短小，后肢既粗壯又長，足足四節，善于跳躍，便于逃跑。田野里的昆蟲們頭上大都長有觸角，蟈蟈的頭上也長著兩條長長的須子，鳴叫的時候，一對須子翹翹的。村里的啞巴擅手工，他用新鮮桃秫桿編蟈蟈籠，大概孩子拳頭那么大，盛一只蟈蟈就剛好。能串上短繩子提著，也能握在手里，小巧精致，聞之，散發著桃秫桿的清香，可惜我只是用手細細地摸過一次。蟈蟈其實離我很遠，它們聽到我的腳步聲時就熄了聲，隱起了行蹤，所以我們之間隔下了十萬八千里。我卻經常能聽到它們的叫聲，它們的叫聲和蛐蛐不一樣，蛐蛐兒聲音小，斷斷續續的，卻一直叫，仿佛從清晨到睡夢里它不曾歇過氣似的。夏季的夜晚，一覺醒來，原來是蛐蛐兒給吵醒的。蛐蛐像初戀的情人，常蹲在窗戶根下彈小曲，曲子有時聒噪，有時也纏綿，譬如下雨的夜里。蟈蟈兒聲音十分的洪亮，它只在中午極熱的桃秫地或黃豆地里叫，天熱的時候不出門是聽不到它的叫聲的。

寂靜的夏季正午時分，太陽高高地停在頭頂上，那種炙烤讓所有的生靈都耐不住燥熱而或萎靡或躲在陰涼處午休。而蟈蟈除外，這時的田野是蟈蟈的田野，它是這極熱世界里的王，越熱它越是歡實，它趴在桃秫地里吸食桃秫的精華，桃秫的精華足以幫它抵抗正午的太陽，待酒足飯飽了，它開始振翅高歌，歌聲洪亮又動感十足，像個斗志昂揚的士兵。它的聲音又不僅僅洪亮，還緊湊，鏗鏘有力，閉目用心聽去有一種有力的振感，像金屬敲擊發聲后余留的那種振，這種金屬音質，讓它的聲音遠遠地傳了出去，響徹了整個正午時分的田野。它無疑是個機靈聰慧的士兵，即便是聽到它的聲音，也極少能看見它的真容，稍有動靜它便藏匿起來，要么順著桃秫桿爬到另一棵上跑掉了，要么鉆進厚密的黃豆葉子中悄不作聲。即是士兵，就要斗智，和蟈蟈斗，其實是拼耐力，要趴在黃豆地里不能動，黃豆葉子的絨毛和汗滴交織在一起，再經過高溫發酵，奇癢難忍也得忍，一直忍到它忍不住了，自己爬出來為止。真正能逮到到蟈蟈兒的人，都是趴在地里等待它放松了警惕，認為安全之后，再次唱起了嘹亮的歌。一天，我在村子里撞到啞巴，啞巴銅墻鐵壁一樣的身子，撞得我渾身發疼，我倒在地上，屏著呼吸不敢吱聲。啞巴在村子里跟兇神惡煞一樣，他抄著兩只手在村子里轉悠，一丁點的事情惹到他，任你跑遍整個村子，他也會追得沒完沒了。可是，啞巴卻伸開了他的手，掌心里立著一支小巧的蟈蟈籠，正發著桃秫的清香。我猶疑著，拿不拿呢？可是，這刻，聽見籠子里的蟈蟈叫了起來！叫聲洪亮，清脆，這聲音是叫給我聽的啊，蟈蟈兒叫著是想脫離啞巴的魔掌呢。我急忙跳起來抓過蟈蟈籠就跑了，一陣風似的，我看不到他的影子了。蟈蟈籠掛在院子里晾衣服的繩子上，風吹的時候，蟈蟈就在蕩秋千。我渴望在午睡時，能聽到蟈蟈叫醒我的聲音，大部分人都是被蛐蛐兒叫醒的，我希望我的蟈蟈能。可是，它沒有叫，睡醒后我用草根伸進籠子里觸它的兩根長須，它在籠子里輾轉挪移，頗像一只斗牛，無論我怎樣逗弄，它依然沒叫。它大概生氣了。直到夜晚，月亮出來了，照得大地亮如白晝，投下樹姍姍的影子，它叫起來了，叫聲婉轉，響徹整個夜晚。我起來了，躡手躡腳的去看它。它似乎知道逃脫不了，它不管我的存在，它顧自大叫著，對著月亮，對著月亮下的大地，唯獨不對著我。它的聲音婉轉悠揚，配合著月色，配合著姍姍樹影，月亮游走時它朗朗如清風，月亮躲進樹梢時，又低沉迂回。這時高時低，時急時緩的鳴聲響在夏季的夜晚，有著月亮的夜晚，夜也因此美麗了。

蟈蟈啊，它是多變的！這個夜晚蟈蟈的叫聲里沒有了廣闊的田野，沒有了戰士的斗志，轉而是一支婉轉悠揚的小夜曲。

夜風涼涼的，許久后，月亮也跑遠了。月亮底下的蟈蟈兒聲，漸漸有些哀鳴，它在埋怨我將它圈養了嗎？

再呆兩天吧，兩天后你會在桃秫地里歡跳，哪怕你吸干桃秫的精華。可是，第二天，一眨眼的功夫，我找不到我的蟈蟈了，籠子還在啊？卻是個空籠子。去問父母，父母嫌棄我煩，他們正忙著曬新鮮的綠豆，太陽那么大，豆子要在它熱忱的懷抱里炸裂，豆子是多想掙開豆莢的桎梏，父母讀懂了豆子。去問弟弟，弟弟小嘴一撇：沒見，見了也不給你，蟈蟈是男孩子的玩意兒。

鄰居們也都不知道，最后所有人都沒有見，難道是弟弟偷走了？難道是它自己咬斷了蟈蟈籠？難道是父母嫌棄它太吵了？或者，我的蟈蟈它是個勇敢的戰士，它打開籠子自己逃跑了吧！

總之，我再也沒有蟈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