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裂的芙蓉樹

宮佳

超市里琳瑯滿目，我進去轉了一圈，掃視了一下商品，眼睛著重膠著在貼著大塊乳白色瓷磚的地面，一寸一寸地搜尋。地面擦得锃 亮反光，沒有一絲泥土氣息。

超市老板的目光隨著我的目光游弋，您想要點什么？商品都在貨架上。哦，我知道。目光仍然鍥而不舍地逡巡在角落里，然后，在老板狐疑的目光里，走出了超市。

柏油路在陽光下刺眼，延伸到陌生的遠方。耳朵里傳來單田芳那沙啞的聲音，老愛卿，朕有一事不明，需當面請教！這是風云變幻的《百年風云》呢！

亭亭的大芙蓉樹旁邊，有一座大石磨，磨盤上經常放著媳婦們的笸籮。村里的媳婦們在樹蔭下有一搭無一搭地話家常，手里或納著鞋底，或打著毛衣，干得很歡實。偶爾傳來一聲“鉆天錐”來了，就聽到一片響亮的笑聲，驚動了半倚在石磨邊上聽單田芳評書的幺叔。他把屁股底下的薄團墊挪了挪，朝這邊望一望，笑一下，耳朵就有點忙活。

她小名叫妞，可沒人叫她妞。她頭發稀少，黃黃的，叫她黃毛丫頭一點都不辜負。她媽還偏偏特有耐心，把頭發一分為二，再扎兩條小長辮，細細的，還沒有筷子頭粗，尾巴尖在空中打個大弧，愛朝天翹，大伙都親切地送了個外號給她“鉆天錐”。

鉆天錐人小，可愛臭美。酷暑，芙蓉樹冠上飄著大片粉紅的花，她那小小的心里就著了火。明哥，明哥，我要戴花兒。小手拽著我的胳膊搖晃。那些媳婦就哄笑，蒼蠅來了，蒼蠅來了，專扛小辮子的。摸摸鉆天錐還在不？和喜兒一樣，我這還有一截紅頭繩要不要？鉆天錐就一只小手緊拽著小辮子不放，一只手捂住臉哇哇地哭，小眼睛從指縫間偷看我。我噌噌地上樹，把兩腿叉在樹枝上，幾朵花就飛了起來。一，二，三，四，八……夠了，夠了。我一臉的鄙夷，屬老母豬的，不識數，嘴里沒長把門的，就嘟囔出來。“哇！”樹下又有了哭聲，這回比上回響亮，明哥壞，明哥不是好東西，破花！她把攥在手心的花來了個天女散花。喲，使小性子了，快哄哄！母親就坐不住了，閑著沒事惹她干嘛？隨手抄起身邊的小樹枝扔了過來。不準打明哥，鉆天錐跑過去，把小樹枝撿起來，跑著丟進不遠處的小水溝里去了。兩個娃，親著呢！幺叔那洪亮的聲音傳了過來，在我心上劃了一道春痕。

午后，超市老板坐著打瞌睡，聽到腳步聲，您隨便看。有水果糖嗎？哦，不多，您還可以看看什錦糖、酥心糖等等，就要水果糖。把糖放進嘴里，嘎嘣一聲，又嘎嘣一聲。老板就笑了，您的牙口真好呀！嗯，她就是這樣吃水果糖的。

不知不覺，鉆天錐變成油亮亮的大麻花辮子了。鉆天錐也叫得不響亮了，偶爾一聲半聲，就鬧個大紅臉。妞也不纏著我了，但眼睛會追尋著我，一跳，又一閃，我的心就亂了，打鼓，咚咚響。麻花辮子上扎著紅蝴蝶結，又粗又長，在屁股蛋上雀躍著，我的心就一抖，又一抖的。

也是這樣一個午后，村里人在歇晌，她和我相約在芙蓉樹下。明哥，給我插朵芙蓉花吧！她向上一跳，就攀了枝頭，我的眼睛看到了白花花的肚皮，以及鮮紅的小紅褲衩，心里就揣了小鹿，直往喉嚨蹦，我咽了一口干燥的唾沫。她就把兩朵明艷的花兒塞在我手里，我的手卻不聽話，怎么也插不上去，揪了她幾根頭發下來，好長。她做了一個鬼臉。晚上，下來黑影的時候，來這兒。我說完，跑了。她在原地，不動，臉卻被花映紅了。

炊煙裊裊地消散，晚霞一點點地黯淡下去，幾只蝙蝠在空里飛舞。妞倚在芙蓉樹上，我手心出汗，一包水果糖攥在手里。嘴里卻滿不在乎地含著一顆水果糖，嘰哩咣當的敲打著牙床。明哥，妞的聲音很柔，能掐出水。我的心就軟出了蜜，我把手伸進了妞的衣兜，妞的手也在，糖也在。后來，糖就呆在兜底，大手就握住了小手。我的胸腔急促地爆發，融合著軟軟的春，一顆糖從舌尖到舌尖。“嘎嘣”一聲，唇上炸了一個雷，渾身震了一下，過了電。“嘎嘣”又一聲，清脆得響，激蕩得喜悅。甜嗎？真甜！香嗎？真香！

甜嗎？真甜！香嗎？真香！再香一個，羞羞！幾個半大小子的聲音在暗里響起。緊接著，就聽到幺叔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小子們別瞎說！再瞎說，打斷你們的腿，幺叔揮舞著馬扎。半大小子一哄而散，我和妞的人影一晃，也不見了。

那句話成了村里人的口頭禪，出現得很頻繁。我和妞的身后一度出現了好多雙意味深長的眼睛，母親托關系把我送到縣里，我上了一中。

再后來，我上大學，娶妻生子，把母親也接到城里。

這個位置原來有一棵芙蓉樹的。

哦，好像有那么一檔子事，猴年馬月了。我聽故去的幺爺說過，有一年，罕見的寒流，零下二十五度，那棵芙蓉樹凍裂了，從樹根開始，到樹干，一分為二，好深的裂痕，就砍了。再后來，拆遷，連樹根都沒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