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秦

【摘要】 《羅曼蒂克消亡史》運用一種非線性敘事方式,呈現了戰火燃燒中一切羅曼蒂克衰亡的過程。影片所體現的解構性,使得復雜的人性在特殊時代下顯露無遺,也在更深層次上完成了對“消亡”主題的呼應。
【關鍵詞】 《羅曼蒂克消亡史》;解構;非線性敘事;“消亡”主題
[中圖分類號]J90 ?[文獻標識碼]A
《羅曼蒂克消亡史》是對民國動蕩時局之下老上海生存風貌的一次奇異想象,通過獨特的非線性敘事手法,展現了一個時代暗流涌動中人性的掙扎和舊秩序的衰落過程。影片看似是一部民國眾生相的描繪,實際卻在表現“消亡”主題的過程中,對戰爭年代的復雜人性和時代秩序進行了一次深入的解構。那么,從電影的文本結構看,影片獨特的非線性敘事方式如何體現解構性?“消亡”主題如何呈現解構意味?
一、非線性敘事結構
在傳統的線性敘事中,伴隨時間的推進和空間的轉換,電影情節遵循著“開端-發展-結局”式的演進模式,依照事件的因果關系等邏輯程序依次展開。非線性的敘事方式則采用一種發散的視點,不再將影片的敘事結構局限在單一時空線上,而是通過倒敘、插敘、正敘、閃回、閃進等手法的靈活轉變,打破線性的時間和空間限定,以一種“碎片化”的效果將電影情節呈現出來,同時設置多條線索,增加故事的復雜性。概言之,時空交錯、多視點、多線索、碎片化是影片非線性敘事結構的基本特點。
《羅曼蒂克消亡史》的非線性敘事結構無疑是對傳統線性敘事模式的一種突破。在敘事手法上,《羅曼蒂克消亡史》打破了時間的連續性,將獨立的故事片段化,把前后跨越十余年的故事按照時間點分為七個段落跳躍敘述,通過倒敘、插敘等方式,用獨特的剪輯方式對其重新組合。如對小六一線的敘述,影片首先通過倒敘安排小六出場,在送其去蘇州路上,隨著渡部一句“停一?!?,行駛的車停了下來,對小六的敘述突然中斷,轉而插敘吳小姐一線,為小六命運的發展留下了一個懸念。直到1945年,吳小姐在飯桌上的話提醒了陸先生,使他重新開始調查渡部,影片繼而補敘小六的故事,將真相揭開。小六的線索跨越時間最長,成為全片最大的一個謎團,非線性的敘事手法使得影片情節更加撲朔迷離,也增添了觀影的挑戰性。這樣的安排帶來強烈的時空錯落感,從而為影片構建了一種更為復雜而豐富的敘事空間。影片的非線性敘事不單是在結構上做出的一種創新,事實上也更加符合歷史的回憶敘述,因為當人在反思時,他的思緒“一定是碎片化的,一定是在進行比較、跳躍,這樣才會有一種思考”[1]68。被切斷的故事情節則在它的截面“建立一種比較”[1]68,達到比順敘更為豐富的表現力。
影片人物設置多樣化,呈現了許多個性鮮明的角色,成為多線索的重要前提。影片中,主要線索由陸先生、小六、渡部三人構成,貫穿始終。將三者線索單獨分析,按照本事順序來看:先是小六在去往蘇州途中被渡部囚禁;后陸先生由于同日本人的沖突在渡部的餐廳引發了一次刺殺行動;戰后陸先生與小六重逢,完成對渡部的槍決。三者形成的矛盾關系中涉及愛情、性欲、民族矛盾等多種復雜命題,在發展過程中被有意交錯安排,推衍出更加多義的空間。影片中的支線也極為出彩:小馬仔與妓女的愛情故事;吳小姐與其丈夫感情的變遷;王媽和車夫的身份及二人關系等,都在主線之外有序上演,構造了一個曖昧、陰沉相融的繁雜世界。這種多線并進的手法一反傳統的單線敘事模式,使得人物關系和情節發展相互纏繞,彼此交錯,為影片發展提供了一個更為豐滿的時代背景,也打破了歷史敘述的單一及人物中心化模式。
無論是非線性的敘事結構,還是多線索多人物的情節設置,同樣會產生碎片化的效果。影片中碎片化的觀感一方面由結構意義上時間性的斷裂產生,另一方面則通過內容上安排的支線發展和各種偶然性及細節來表現。兩個小馬仔的對話為影片增加了不少趣味,是觀眾神經暫得放松的一個空隙,同樣地,童子雞與妓女的感情支線也將觀眾的思緒暫時抽離,為沉重緊張的氣氛注入一絲溫情的同時,使得主線發展表現出斷裂和碎片化;影片開頭短暫出現一個男子(渡部)背對觀眾更衣的場景,和一個車中女人(小六)的鏡頭,這一細節隱約將二者聯系在一起,帶來了第一個懸念,接著畫面切換到茶樓里,打斷了觀眾剛剛產生的思考;影片最大的偶然性表現在小六故事的揭秘上,吳小姐的隨口一語無意間點醒了陸先生,方使劇情突轉。碎片化的敘事方式和情節安排為影片帶來一種跳躍感,各種細節的表現需要觀眾通過思考推理才能加以聯系,而對鏡頭、情節的合理安排使得電影不至于過度零碎,反而讓故事更富吸引力,也為觀眾帶來了別樣的觀影體驗。
時空順序的打亂帶來了第一重距離感,情節的重新編排為影片攝制提供了更大的自由性。多線并進的敘事方式和碎片化的效果在表現出明顯個人印記的同時,提供了一種更具挑戰性的觀影效果,使得觀眾不再被動地接受,而成為主動的探秘者和思考者,也在很大意義上也完成了對傳統觀影模式的一次突破。另一方面,解構并不代表一味否定,非線性的敘事方式也并非盲目追求零碎的情節和模糊的線索。全片圍繞“消亡”主題展開,使得影片情節看似破碎,卻又環環相扣,彼此聯系,保持了一定的完整性。
二、動蕩時局下的人性
影片中人性的命題在“消亡”主題下被一次次重提,隨著羅曼蒂克的漸次消亡,對于普遍人性的認知也被逐步消解。亂世之下,有重情重義如小五者,寧以犧牲守護一點羅曼蒂克的殘影;有因利忘義如張先生者,茍活于世,貪戀表面的風光。人性的矛盾在愛情、親情、家仇國恨的各個截面不斷出現。
“我覺得把人性所有的可怕放在一起,疊加在一起就是戰爭的可怕?!盵2]35這是程耳對戰爭和人性的態度——戰爭是所有人性陰暗面的集中場,而也正由于復雜人性的孳衍,使得戰爭的毀滅性變得更為可怖。戰爭在不斷壓抑人性的同時,又將人性最為隱秘的一面暴露出來,親情、愛情、道義被暴力與扭曲席卷而去,文明成為一片荒蕪。
作為戰爭的犧牲品,渡部無疑是影片塑造的一個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渡部的羅曼蒂克糅合了情欲、親情、家國之情,是更加復雜矛盾的。去往蘇州途中,他被小六的櫻花耳墜吸引,這種情欲同家園之思牽扯起來,形成一種難以言明的情愫。雙重身份使他備受壓抑,對性的渴望和本我的沖動讓他最終選擇了釋放。但一味宣泄帶來的只是更深的壓抑,在地下室中囚禁的不止小六一人,渡部在毀滅他人的同時也換來了自身人性更深的沉淪。他的悲劇性也在于無法看清現實,或者說,戰爭的荒誕性讓他早已難分真實與虛妄,對未來生活的期待只是他自己織造的一個羅曼蒂克幻夢,被戰爭摧殘破碎的人性是無法被人為遺忘和消解的,結尾小六的那一槍以對他生命的終結完成了最終宣判。另外,渡部和小六間的情感關系也是爭議不斷的。他們之中游移著一種模糊的感情,即便是對暴虐與受辱,影片的鏡頭描寫都為二人之間營造出一種悲情的美感?!皳焓峙痢焙汀斑f手帕”的情節帶來的是一種朦朧的溫熱,然而在二者心中升騰出來的情緒又要比曖昧來得克制得多,這也許只是在那個飄零時代看到了各自身上的孤獨的原因。而戰爭的毀滅與人性的蛻變,又使這種原本羅曼蒂克的美好情愫終于走向了一種破碎和悲劇。
在程耳眼中,渡部對小六的心軟更多是“一種性的力量”[1]71,所謂的愛以暴行展現,夾雜著沖動感和占有欲,又同思鄉的情愫雜糅,成為一種復雜的情緒化合物,最終演變為自私而扭曲的行為,愛也就成為一葉障目的自欺。電影一方面也解構了一種對病態情欲一廂情愿的感動和臆想。戰爭對人性的壓抑引發了人的異化,在戰爭的陰霾中,渡部的羅曼蒂克注定是易碎的。
在對陸先生的刺殺計劃中,陰謀的推進也依仗對人性的利用。而大兒子的死在瓦解了渡部的自認為對人性的把握時,也解構了觀眾對寬容、善良的普遍理解,與小六的一槍亦有相通之處。戰爭的殘酷是雙方面的,但即便作為侵略的一方,也首先是人,影片對復雜人性的表現很大程度上打破了觀眾對傳統人物角色那種非好即壞的刻板印象,又一次推翻了二元對立的邏輯,賦予了人物更多的解讀空間。
人性的命題在小人物身上或許具有更為普遍的表達。通常情況下,對于人性善惡的評判是置于倫理學范疇之下的,由此人性的價值標準必將通過道德秩序來樹立。然而當固有的道德準則受到挑戰,岌岌可危時,人性的善與惡就不再是一個旗幟鮮明的問題了。
“童子雞”表面憨厚木訥,卻在大都市生活的侵蝕下,變成了一個冷血殺手。在親手處決完周先生那一刻,對生命毀滅的痛感在兩個小馬仔的調笑聲中顯得無足輕重,成為那個時代一個最為平常的悖論。和妓女的感情線中,“童子雞”對這個給了自己初次肉體快感的女人作出了“我養你”的承諾,在影片中成為為數不多的一個羅曼蒂克的余響。但對于“童子雞”那個未出場的鄉下的“相好”而言,他無疑成為了一個“負心漢”。實際上,傳統意義上的道德觀和愛情觀此刻已在不知不覺中消亡了,這個羅曼蒂克的遺留之下是另一種羅曼蒂克的失落。但影片并未對此作太大的批判,就像對人性的判斷是無法給出一個特定答案那樣,“本能欲望本無美丑之分與善惡之別”[3]203,對于這個還帶著“孩子氣”的大男孩,更多人的選擇還是一種寬容。給觀眾留下一種所謂的“羅曼蒂克”印象,也許是影片一個無意為之的導向,電影給予的更多是對那個特定時代下的小人物的同情,這也成為影片自身的一個羅曼蒂克所在。
任何習以為常的慣例背后都只是人性的暫時和解,也許同情的心靈,向善的天性,不過是和平年代的自欺,而人們始終無法跳脫現實去假設一個人性的戰場,完成一種虛擬的選擇。在這種情況下,影片給我們帶來一種更為形象化的情境與歷史可能性,同時對當下普遍的生命觀造成了一次沖擊。戰爭一方面壓抑了人的欲望,一方面使一部分人的欲望得到釋放,然而無論何者,都阻擋不了歷史的不斷推進。
三、喧囂時代的退隱
“其實這個電影沒有主角,我覺得從某個意義上來說,這個電影每個人都是主角?!盵2]34這個“意義”程耳沒有明說,但結合影片來看似乎又不難理解。每個個人共同造就了一個時代,但時代卻不是某個人的。陸先生雖貫穿全劇,但他更大程度上只是作為一個線索人物,同樣小六的出場也較晚,渡部的人物設置雖然出彩,但相對于更為廣闊的時代背景而言,也只是一個剪影。羅曼蒂克的消亡,更多體現的是一種時代秩序的退隱。
“羅曼蒂克”一詞首先讓人聯想到的無疑是愛情,而在電影中,它的意指卻是豐富多解的,它既可以是男女之情,又可以是民族之志,既能夠代表具體,又時而轉向虛無,具有明顯的解構意味。象征愛情的羅曼蒂克是比較容易理解的。吳小姐和她丈夫的感情從有至無的過程,展現了愛情的消亡過程。丈夫的出軌和對權勢的妥協無疑是對愛情的徹底背叛,而身處當時的吳小姐只能被動接受。從一開始得知丈夫與別的女人廝混開始,吳小姐都是通過忍讓來回應,甚至委屈自己為受困的丈夫求情。從吳小姐的角度來看,這種處理方式是時代強加給女性的,它讓女性用隱忍回憶叛離,永遠只能扮演傷心的角色。這種不合理的愛情的失落幾乎成為了必然,也成為在這一時代秩序在愛情層面的一種消亡的先兆。
影片中展現了不少震撼的死亡場面,幾乎每一次的死亡都寓示著一種羅曼蒂克的消亡。電影第一部分中,陸家上下被滅門,俯拍鏡頭的緩慢推移將慘景逐漸呈上,距離的控制和童聲唱腔的背景樂,轉而使死亡洇染出一種悲壯氣息。于陸先生而言,羅曼蒂克的消亡從這一刻剛剛開始。死亡帶走了他對家庭興盛蓬勃的希冀,是他維系這個大家族的理想的破滅。但羅曼蒂克的消亡又更在死亡之外,它既然構成一種歷史,其失落也必經歷一個過程,絕非突然終止。陸先生真正的消亡,應該是時代性的,是他所代表的那個體面優雅的上層貴族階級的潰敗,也是他曾經緊握在手的舊秩序的衰落。隨著個人權力的衰亡,陸先生身上所攜帶的那種體面精致的生活方式,克制殘酷的處事態度,也隨之而去了。結尾在香港海關處接受檢查,他再無一言,服從脫帽、抬手的命令。慢鏡頭下,陸先生平抬的雙手既是一種放棄和妥協,又帶有某種救贖意味。一個喧囂的時代在沉默中消亡了,而新的秩序又將悄然建立。亂世使然,不論無名小卒或是風云之流,都將交出手上的權力,為歷史洪流查封,這是對大時代中個人力量的消解。正如程耳所言,真正的主角只能是那個時代本身。[1]70
從最直接的觀影效果來看,小六身上的消亡感顯得更加強烈,她前后人生經歷的對比體現了多重解構性。在對愛情的追求中,她如一切世俗女子那樣,渴望找到依靠,這種依附感不僅是體現在物質上的,還同時表現在對愛情自身的追尋上。小六的愛憎都一樣強烈而清醒,可時代和身份的限制,讓她只有在戲中才能表達真正的自己,而對愛情的體驗,也不過是一時激情的宣泄,她對純粹愛情的尋找注定是要失落的,遑論身處亂世。小六的虛榮放浪盡顯人前,熱烈而癲狂,對于自由和浪漫的渴求,更達到了極致。而這種乖張性格和自由天性,在那段被囚禁的生活中完全破碎了,所有的生命力和對美好情感的幻想被侵蝕殆盡。一方面,電影所解構的是傳統女性作為家庭、社會符號對男性表現出的依附感,但同時,它并未對一味放縱的感情給予多大的寬容。它告誡觀眾沖破陳規換得的未必是自由,相對于愛情觀,這更是對追求自由人性時過度放縱浪漫的一種敲打。戰俘營外,小六開槍擊斃了渡部,完成的不過是一個“儀式感的殺戮”[4]14。這是對一種特屬于中國印象的“寬容”心理,或者說是“善良”心理的解構,用影片中的臺詞來說,是一種對沒有偏愛、憎恨的“博愛”的解構,反之傳達給大眾——“不能把自己的寬容,當作送給敵人的武器”[1]71,是對那一時代秩序下傳統道德觀的沖擊。
在呈現風云驟變的大時代更迭中,影片給了小人物更多的空間。羅曼蒂克的消亡不僅發生在那個時代的把握者身上,也同時在那些于夾縫中生存的小人物身上上演。對“童子雞”一線的敘述看似零散,卻是對無數普通人生存狀態的一次集中展示。在時局逼迫下,性格內向靦腆的小馬仔不得不離鄉謀生,加入殘酷的黑幫組織,其中一個小馬仔的死亡來得毫無預兆,生命的消亡在亂世前行的滾輪下悄無聲息,而在歷史的宏大敘事之下,一個普通人生命的消亡,或許連一個最為短暫的鏡頭都不會為之呈現。所有的道德文明、人性準則都在時代演進中化為浮沫,等待又一輪新秩序的清理。
四、結語
動蕩時局下,復雜人性裹挾著濃濃的悲涼感,道德也成為一個被不斷討論又始終被懸置的話題。洗去了十里洋場的浮華,《羅曼蒂克消亡史》在給人帶來一種脆弱的幻滅感同時,通過非線性化的敘事結構,復雜微妙的情節線索和豐富飽滿的人物形象向人展現了另一種歷史的可能性。影片對舊上海文化氣息的精準捕捉,一定程度上看似迎合了觀眾對于民國時期貴族階級優雅精致的日常生活的幻想,卻意圖打破這種關于歷史的臆度,在對羅曼蒂克消亡的多重意味的展現中完成了對普通大眾印象中民國麗影的一步步消解,進而在對戰爭的反思中,重新思考歷史的意義和普遍人性的問題,對傳統人性道德觀和宏大歷史觀進行了一次深入解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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