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早

鹿禾先生

春早一早就穿好衣服在外邊等弟弟起床，她一邊看書，一邊想著心事。這是林語堂的散文，春早喜歡看散文。除了看散文，她還喜歡寫些小東西，雖然已經(jīng)輟學(xué)好幾個月了，但看書依舊是春早的愛好。雖然春早對學(xué)校還有無限的眷戀，就連昨夜做夢，還夢見自己坐在教室里，回答老師的問題。可是醒來后，春早明白，這一切都不可能了。看書，寫字，早操，這些都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事情了，在家里，就應(yīng)該陪著媽媽去地里干活。

清晨的曙光穿過樹蔭，斑斑駁駁地灑滿小院，房子后邊的山坡上紅彤彤的太陽已經(jīng)露出半張臉。秋明起床了，臉上還帶著睡意。他光著上身，光著腳丫，黑的發(fā)亮的臉蛋上帶著稚氣。院子里的老牛哞哞地叫了起來。媽媽也從山上下來了。

“帶上干糧，帶上籃子，去后山放牛吧。春早多割些草，眼看天氣就要變涼了，草越來越少。”媽媽一邊說，一邊往豬圈里扔?xùn)|西。那只老母豬帶著自己的豬娃在豬圈里亂竄。弟弟穿上外套，春早也穿上媽媽給自己縫補(bǔ)過的衣服。挎著籃子，和弟弟一起去后山了。

姐弟倆出了院子，就看到東興扛著行李在村口等車。東興也看到了春早，朝春早招手。春早對弟弟說：“你在后山坡等俺，俺和東興哥哥說句話。”秋明就牽著老牛往后山坡走去。春早來到東興身邊。東興拉著春早的手說：“春早，跟俺出山吧，外邊雖然沒山?jīng)]水，但世界大，掙大錢。”春早忽閃著美麗的大眼睛說：“沒有山，沒有水，那也沒有花吧？不好。”東興看著春早：“你要是出去，肯定能掙大錢呢。你看你多俊俏。不過你不去也好，在家里好好等俺，等俺賺了錢就回來娶你。”春早臉紅了：“東興哥哥壞。”春早又說：“俺娘說了，不讓俺嫁給出山的男人。俺爹就是出山后不要俺娘仨的。”東興看著春早：“俺說啥算啥。你一定要等著俺。”

來車了，東興上了公共汽車，離開了春早。紅色的客車，從灰色的馬路上經(jīng)過，盤繞在美麗的鳳凰山上。春早看著那客車，若有所思地想著，山外沒有山，沒有水，那是什么樣子呢？

春早的家被鳳凰山環(huán)繞。這里到處都是杜鵑花，滿山的花朵和果樹。秋明把牛放到山坡上，自己騎在樹椏上，掏出笛子吹著小曲。春早在山坡上割草，青草在春早飛快的鐮刀下倒在地上。春早累了，原地休息了一會，看著在自己身邊唱歌的布谷鳥，揮舞著翅膀飛往山頭。春早采了一把野花，拿在手里，野花的香味撲鼻而來。

春早稍做休息后，坐在一塊方正的石塊上，從懷里掏出了林語堂的散文集。小心翼翼地翻開書本，靜靜地看著書。大牛從山上下來，看到春早。他悄悄地走過來，從后面一下子抱住了春早，春早驚恐地掙扎著。大牛死死地抱著，滿臉的胡茬往春早那紅撲撲的嫩臉上貼。扎得春早十分難受。春早大罵：“你個大牛孫，快放開我。”大牛不松手，繼續(xù)親吻著春早，兩只粗壯的大手朝春早胸前亂摸。

秋明聽見姐姐的叫聲，從樹椏上看到了正在對姐姐動手動腳的大牛，連忙從樹上跳下來，拿了一塊大石頭，朝大牛的屁股上拼命地打去。大牛一吃痛松了手，春早拿起牛鞭，朝大牛身上抽打，大牛捂著頭就跑，邊跑邊說：“你等著，我去你家提親。”

晚上的月亮很好，媽媽和春早帶著秋明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看著天上的星星。媽媽開始講自己心酸的故事。講春早的爸爸是村里最漂亮的男子，是村里最有頭腦的男人。他到外邊倒賣山貨。每年布谷鳥來的時候，他就會出去，到了來年布谷鳥來的時候，他才會回來。那時候，媽媽是村里最美麗的姑娘，和爸爸相愛了。但是爸爸從來沒有帶媽媽出過山。媽媽不知道山外邊是什么。那時候，這個山是封閉的。爸爸就牽著這頭老牛出山，回來的時候，帶來山里沒有的水果糖。春早記得，自己拿著糖給小伙伴們吃，大牛曾經(jīng)多次搶自己的糖吃。

自從山里修了路，村邊通了車。春早的爸爸回來的次數(shù)反而少了。春早最后一次看到爸爸，是爸爸帶來了一個卷頭發(fā)的女人。女人穿著短褲，肚皮露著，大腿也露得很多。那一年，爸爸和媽媽離婚了。從此，春早再也沒有見過爸爸。那時候，秋明剛剛一歲多，才學(xué)會叫爹。

春早知道，自己家離那公路不遠(yuǎn)。春早沒事的時候，就搬個凳子，坐在小橋上，看那紅色的客車從身邊經(jīng)過。春早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想看看那車。村里的姑娘小伙子們都坐著車出去了。但媽媽不讓春早出去。媽媽說，山外邊的人心壞，春早這么善良，會被人販子賣到窯子鋪里的。什么是窯子鋪，窯子鋪是干什么的？春早不知道。聽媽媽說，那地方很臟，對女孩很不好。怎么不好法，春早也不知道。反正媽媽說，那一年爸爸領(lǐng)的那個女人就是從窯子鋪里帶來的。從那時候起，春早就覺得窯子鋪里的人很壞，因為他們奪去了自己的爸爸。

爸爸雖然走了，但每年布谷鳥來的時候，媽媽還是望著村口。媽媽在等，等待著永遠(yuǎn)也不會再有消息的爸爸。

秋明上學(xué)了，就剩下媽媽和春早。上山干活也只有媽媽和自己了。媽媽拉著老牛，春早跟在后。媽媽開始唱小曲，淚水也慢慢地流出來。五爺這時候來了。他拿著旱煙袋，扛著錛頭，和她們一起刨山地。五爺很少說話，干完活就坐在一旁抽煙。五爺輩數(shù)大，但年紀(jì)和媽媽相仿。春早看到媽媽有時會給五爺做鞋子。人們似乎都在議論說媽媽和五爺有那么些事情。但春早覺得，五爺人很好。

五爺看了看春早，又看了看春早媽，蹲在地上，磕了磕煙袋說：“春早娘，你還是讓妞兒上學(xué)吧，這妞兒心胸大，你看多么喜歡讀書呀。”媽媽嘆了口氣：“讓她一個人去學(xué)堂俺不放心。一個丫頭，識幾個字就行了。念得多了沒啥用。我一個女人供兩個學(xué)生，沒那個本事呀。”媽媽說到這里，歉疚地看著春早。“好歹是個幫手呀。”五爺嘆了口氣，悶著頭去錛地了。五爺寬大的身體，揚起錛頭，很是威武。媽媽會在五爺?shù)纳砗竽厥半s草。這時候春早就安靜地在老牛旁邊看書。

轉(zhuǎn)眼冬天過去了，又等來了滿山遍野杜鵑花開的季節(jié)。郵局的郵差給春早送來一封信。自己上次托郵差帶郵的稿子，被一個雜志社錄用了，帶著墨香的樣刊，帶著誘惑力的匯款單。春早高興地哭了。春早拿著自己的文章，在月下給媽媽念了一遍又一遍。媽媽流著淚：“好，好，可好了，閨女，媽媽對不起你，沒讓你念大學(xué)。”

東興沒有回來，卻來信了。東興說自己很想念春早。說自己在外邊很努力地攢錢，等到攢夠了錢，就回家娶春早。春早沒有給東興回信，而是把他的信藏好，和自己的樣刊放在一起。到了夜晚，春早會在電燈下，攤開東興的信，仔細(xì)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新的一年到來，山還是鳳凰山，布谷鳥還是布谷鳥，杜鵑花雖然不是去年的杜鵑花，但還是那么的美麗。春早站在山上，看著漫山遍野的杜鵑花和各種各樣的山花。放聲歌唱。大牛聞聲到來。他喜歡春早，但有上一次的教訓(xùn)，他不敢太靠近春早，只是在遠(yuǎn)處呆呆地看著春早。他已經(jīng)央求自己的爹爹，讓他幫助自己早日娶到春早。大牛沒有去打工，他害怕吃苦。他的爹是村支書，所以也用不著大牛去打工。

又是一年布谷鳥來的時候，東興依舊沒有回家。卻給春早寄來了筆記本電腦，讓春早在電腦上寫東西。媽媽問春早，是誰給她買的那個洋玩意，春早只顧笑，沒有回答媽媽。媽媽嘆了口氣，沒言語。

大牛的爹來春早家提親了，送來了兩箱蒲菖酒，媽媽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春早不同意，媽媽說，這門親事是最好的，因為人家家里是干部。春早哭了一晚上。

春早不知道東興在哪里，但是她知道他是坐著客車出去的，自己如果去找東興，必須去坐那輛客車。春早看到了蒲菖酒集團(tuán)的有獎?wù)鞲澹懒藮|興就在宜賓，那個生產(chǎn)蒲菖酒的地方。于是她給媽媽寫了個條子，拿著自己的樣刊，拿著東興的信和那個筆記本電腦，趁著媽媽還沒醒，就去公路上等車了。春早知道，最早的一班車就是這個點。

責(zé)任編輯 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