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電影

蘇 華

年輕的時候，在某類書籍封底偶然會看到“內部資料”四個字，借你書看的人會小心囑咐你，保管好，勿外傳。貌似外傳會觸動某根敏感線，會惹來某種大麻煩。故閱讀時心情會如特工般持保密狀。那時，能看到這四個字，表明你是隊伍里的，是不受排斥那類人，這會讓人產生一種被信任感。

可是，每次借來限于內部閱讀的書時并沒覺得有什么不能訴之他人的驚天秘密，沒什么敏感內容啊？然而，在那個年代，你必得遵從規則，沒有雷人的事也不可往外說。

閱讀過哪些內部書，印象均已模糊，只記住斯大林女兒斯維特蘭娜·阿利盧耶娃所著的《致友人的二十封信》，那冊書不厚，有六萬多字，文字優美，感情真摯。我很喜歡這冊書，私底下悄悄給扣下了。主人不討，就不去還；主人討要，就說馬上，明天、后天，一拖再拖，追討得不緊，就一直拖，直拖到主人差不多忘記了。現在想來我當年的臉皮也是真夠厚的。如今想還，那書的主人已故去了，只能由我一直代他“珍藏”著。

生活在閉塞的北方小鎮，以為那時只有書籍區分對外公開與內部發行呢。后來，陪雅姐去北京給孩子瞧病，接觸到在中央民族歌舞團供職的親戚才知曉，居然還有內部電影這個說道。據悉，這些內部電影是特意放給文藝界專業創作人員在批判中學習參考的。能得到一張內部電影票，證明你道行很深，差不多相當于“宮里有人”。

一直在偏遠地區，對此我們不僅聞所未聞，當然更是見所未見。在我們莫力達瓦放映的電影基本就是地道戰、地雷戰、雞毛信或西哈努力親王訪問這兒訪問那兒的紀錄片，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在尼爾基鎮放映時，真是讓我們大飽了眼福。女主角穿著裙子及收腰緊身衫，臺詞里還有“你會嫁得出去的”，讓我們嚇一跳，這？這不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嗎？很擔心這個電影會因此受到批判，又一想，人家在阿爾巴尼亞呢，輪不上你中國人去批判，于是，就又放心地看下去。讓我匪夷所思的是，具有小資情調也沒影響那兩位美麗的少女為堅守共產主義信仰而寧死不屈。印象深的還有德國納粹軍官的一句勸降臺詞“人往往會被理想和迷夢所欺騙……”感覺這句話頗有詩意，后來，我們常用這句話去敲打某位好高騖遠的同學，好像那句話里珍藏著至理名言。

那個電影顛覆了我之前的許多認知。

我是多么喜歡《寧死不屈》電影里那位女主角穿的那件剛過腰際的收腰緊身衫啊！很渴望自己也擁有一件。可是，上哪里去買那種白底藍色豎條的花布呢，就算買到了，也沒有人給我裁啊，當地裁縫不會裁，也不敢試著做。

女孩子愛美的心就像花蕾必要綻放，一般力量是無法阻擋的。我開始琢磨起這樁事了，準備一旦買到白底藍色豎條花布，我就自己裁，自己手工縫制。在奶奶親自傳授之下，我的女紅手藝還是敢和別人拍板叫號的。在心里，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象著肩處該如何畫線，收腰處應定位在距腋窩下幾寸的地方，下擺的弧度該如何下剪。每天上中學途經百貨商店時，都會進去看看出售棉布與棉花的柜臺，是否進來我所需要的布料了。那件衣服弄得我就跟著了魔似的。

蒼天不負有心人。商店終于進來白底藍色豎條花布了。我欣喜若狂，急忙用積攢的零花錢悄悄扯來幾尺心儀許久的花布，不給媽媽分享，怕她會阻止我實施夢想。趁她不在家，搞科學試驗般依據印象開始大膽剪裁與手工縫制屬于自己的收身掐腰半袖衫了。想象著，做完穿在身上，無論行走在院里還是街里，無論下面是裙子還是褲子都會顯出我苗條的少女腰身。

做好后，立即穿上照鏡子，還好，除了肩稍稍大了一點點，還是蠻合體的。心里那份得意啊，真得無法形容。當年，我這件衣服別提有多拉風了。在筒式平領衣服占主導地位的年代，我這件自裁自縫的別致的山寨版衣服該有多么另類。因有《寧死不屈》電影里那年輕美麗的姑娘穿著這款衣服走向了刑場，所以沒有激進的家伙會說我穿了奇裝異服，憤怒地奔過來勒令我換掉。那個感覺，真是美妙極了。

生平第一次看到的內部電影是墨西哥電影《葉塞尼亞》。活潑可愛，大膽任性的葉塞尼亞讓我終生難忘。

那是1978年的初夏。

陪大姐在北京給孩子看病時，我們租住在雙榆樹農民四合院的一間小平房，那個房間小得只能安放一張雙人床，再放個燒蜂窩煤的小爐子。那個時候，租房子沒有拎包入住之說，行李、床和炊具等都要靠親戚朋友幫忙給弄來。雙榆樹離魏公村很近，不到兩站地路程，親戚住在魏公村中央民族歌舞團院內，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漫長的傍晚如何渡過呢，我和雅姐就時常用兒童車推著她的倆孩子，途經一段有個糞坑與很大糞堆的土路，繞到正街，去魏公村串門兒。

去串門的好處便是獲得了看內部電影的機遇。那天很巧，在中央民族大學舞蹈系當老師的滿蘇榮二姐得到一張內部電影票，說自己已經看過了，問我和雅姐誰想去，已為人母的雅姐懂得謙讓，把機會給了我。

記得那場內部電影是在釣魚臺國賓館大院一個電影院放映的，二姐告訴我坐幾路車去，并在哪里倒車，在哪里下車。天啊！釣魚臺國賓館，那可是中央領導經常出現的地方，我居然也有機會進那個大院瞧瞧嗎？而且還是要去看內部電影。當時那感覺真像是“宮中有人”，比蕓蕓眾生多了點不可說的神秘感。

電影《葉塞尼亞》的內容震得我暈頭轉向，看得滿臉通紅，好似自己躲在暗處談戀愛被猛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在大家都不敢發聲“我愛你”的年代，影片卻大張旗鼓的敘述了火熱的愛情。滿頭烏發如黑森林般的吉普賽女孩子葉塞尼亞貌美如花，不僅偷東西，給人算命，且又聰慧而高傲。她追求愛情的無畏表現讓我目眩。她愛上的白人軍官奧斯瓦爾多，最終并沒像他教父斷定的那樣，與她相愛只是男人偶爾的動心動情，會很快就忘了她。葉塞尼亞那句駁斥奧斯瓦爾多教父的言詞擲地有聲，振聾發聵，“我不要什么未來，我只要現在。”那意思就是將來當個棄婦也愿意守住現在的愛情。一種要死也一定死在愛人手上的節奏，讓人不敢想象。

看的第二部內部電影是香港的《畫皮》。那個年代，除社會主義國家的電影，比如朝鮮、阿爾巴尼亞、南斯拉夫、蘇聯的境外電影，港臺電影還沒解放，港臺好像距離我們有點遙遠，屬于資本主義國家范疇。票也是滿蘇榮姐給的。《畫皮》的音效太棒了，因之前讀過蒲松齡的小說《畫皮》，我記住了這部電影的每一處細節。后來，我給小妹蘇莉復述這個電影時，繪聲繪色地加上電影的音響效果，可把她嚇壞了，她在撰寫的散文中曾說，我所描述的《畫皮》電影把她嚇得不敢閉眼睡覺……

隨著電影的陸續解放，各地電影院的生意紅火得不得了，我們這個偏遠之地的電影院，一旦來部新片子，哪怕是越劇《追魚》也會場場爆滿，每天都放映十場左右，電影票都提前賣光了，能握在手里黃金時間段電影票的都是有門路的人，讓人羨慕。電影會從早晨六點開始放映，直到深夜仍有人去看，放映機只在散場間隙或深夜才能得到休息，真是辛苦放映員和把門的人了。人們對精神生活的渴求突然間獲得不限量般的滿足，猶如一頭饑餓的狼撲向看到的食物，不論優劣，能否消化，不管不顧地一律吞咽下去。

如今的電影是這樣的多，國內，國外，港臺，微電影，連續劇；言情，動作，科幻，動畫，警匪，文藝，倫理等等，分類精細，經常讓人顧此失彼。不僅在電影院可以選擇著看，還可以在家守著電視、電腦看，在途中帶著pad看，幾乎想看什么就能看到什么，不喜歡，立即把它pass掉，再選個喜歡的看。互聯網時代，我們的精神生活已然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滿足。

再去北京，發現路西的魏公村仍在，路東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完全覆蓋住了曾喚名為雙榆樹的那個小村莊，它已然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