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洋
3月18日,俄羅斯總統大選日,普京一早乘著加長奔馳,在一眾高官的簇擁下呼嘯而來,投完票后呼嘯而去。
既不參加電視辯論,也無意走上街頭和選民們握手寒暄,甚至都懶得對其他候選人置評,普京在這一天的所有行程都是以現任總統名義安排的。不過,雖然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選舉,但這不是一個沒有挑戰的時刻。
對于即將開啟又一個六年總統任期的普京而言,就職典禮上那萬眾矚目的榮光只是一瞬。俄羅斯的命運已如此沉重,普京要承擔的責任還有他作為政治家的身前事后名,又哪里容得片刻的輕松。
根據俄羅斯中央選舉委員會3月19日宣布的結果,在計算了幾乎所有選票后,普京以77%的高得票率遙遙領先于其他七名候選人。這是普京個人歷來所獲最高得票率,也是俄羅斯實施總統制以來最高得票率。與此同時,此次選舉合格選民達1億多人,投票率達68%。
雖然外界對于普京當選屬于眾望所歸的說法存在比較多的爭議,但是普京仍然是俄羅斯唯一的選擇。很多人不喜歡他甚至仇視他,但他們并不能推出更優秀的候選人,而其競爭對手們甚至在對普京提出嚴肅的批評上都顯得蒼白無力。
俄羅斯全民聯盟推出的候選人謝爾蓋·巴布林恢復國民經濟的綱領竟然是重建合作社,恢復蘇聯時期行之有效的制度。亞博盧集團領導人雅夫林斯基在俄羅斯經濟學界倒是久負盛名,但他本人在大選中提出的“新預算政策”主張,卻把核心放在加強基礎建設和公共產品供給、給予地方更多預算上。要知道前者是普京過去6年一直做且少數爭議不多的政績,而后者在經濟復蘇任重道遠的情況下被選民普遍視為細枝末節。
俄羅斯自民黨主席日里諾夫斯基則是國際知名的“政治演員”和惡名昭著的民粹分子,這位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候選人一直沒法讓人記住其政綱,但每次都會搞出一些噱頭給枯燥的大選潤色。此次大選他被唯一的女候選人索布恰克潑冷水,然后又在下一次辯論中不停叨咕“找你媽媽吧”,氣哭了索布恰克。
而至于普京恩師之女索布恰克,她參選的理由一直是個謎。這位前娛樂明星雇傭了美國大選中號稱能和特朗普對壘的桑德斯議員的大選顧問,使很多人懷疑她是不是因為看到特朗普登臺覺得娛樂流的民粹主義有搞頭才站出來選舉。索布恰克的政綱包括非暴力游行全該被許可、國有企業全該被私有化、俄羅斯朋友全該是歐洲國家等。但如此重大的政策反轉既說不出實施細則,又分不清主次先后,俄羅斯選民要選她才是見了鬼了。
總體而言,普京的競爭者們似乎缺乏嚴肅的思考和負責任的態度,他們熱衷于彼此攻訐、滿足于自己的低支持率而不做改變。于是很多政論家認為他們內心真實的想法大概不是為了競選總統,能給自己和自己的黨派爭取些曝光率和席位就小富即安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普京不參加電視辯論其實有其道理。這位冷戰后俄羅斯最強勢的政治家算不上能言善辯,但他的態度起碼是嚴肅的。他真不太擅長也真沒有多少必要去加入到爆米花式的低水平辯論中。
不過,普京可以輕松地將競爭對手置之腦后,但他無法回避屬于他的責任。俄羅斯正面臨著巨大的挑戰,這些挑戰的棘手之處在于它們不是新生的、隱性的,而是人盡皆知卻一直得不到有效解決的頑疾舊癥,如果算上“梅普組合”階段和普京初任總理的后期,普京已經執掌這個國家接近20年。俄羅斯人給了普京足夠的時間, 普京則越往后越無法回避他對一系列問題的領導責任。
從內部看,俄羅斯政商結合與官員腐敗問題是目前民眾詬病最為強烈的問題。普京2000年首次就任總統收攬民心的舉措之一就是打壓葉利欽時代權傾朝野的七寡頭集團。彼時,鋒芒畢露的普京和財閥們幾番較量。放言“只要我愿意,可以讓猴子當總統”的別列佐夫斯基流亡英國離奇死亡;極盛時期能買通100多位杜馬議員公開和普京掰腕子的霍多爾科夫斯基則身陷囹圄。

3月18日,普京在俄羅斯首都莫斯科的競選總部。
很多人一度曾真以為財閥時代將與俄羅斯揮手告別。但是,普京隨后幾乎公開拋棄了自己“消滅財閥”的承諾。以蘇聯強力部門為主導的莫斯科官僚集團迅速和一群低調但同樣能量巨大的新財閥集團匯合,買下切爾西俱樂部的阿布拉莫維奇、葉利欽的孫女婿杰爾帕斯克、盧克石油公司董事長阿列克佩洛夫還有米哈依爾·弗里德曼等人既然能成為克里姆林宮的座上賓,在政府各職能部門的能量也就不言而喻。
在政府的允許甚至鼓勵下,財閥們深度介入地方政府和社會的治理進程,阿布拉莫維奇甚至不情愿地擔任了一段時間的州長職務。據他自己講,他的一個重要職能就是自己掏腰包給當地搞基礎設施建設。缺乏界限的政商關系在普京時代沒有得到遏制,到了2008年也就是普京執政的中期,俄羅斯有 87 名億萬富豪,位列全球第 2,擁有 74 名億萬富豪的莫斯科則成為世界上億萬富翁最多的城市。
而天天與富商打交道的政府官員也紛紛陷入了腐敗丑聞。曾被認為反腐態度最堅決的梅德韋杰夫在擔任總統期間出臺了《俄羅斯聯邦反腐敗法》和《反腐敗國家戰略》,但目前,他本人也深陷到貪腐傳聞當中。以國際清廉指數的指標為例,普京執政后俄羅斯的腐敗指數在2002年曾短暫上升到“比較腐敗”之列, 2005至2011 年再次回落到 “極端腐敗”,2012之后因為打分方式修改才重回“比較腐敗”的國家之列。
俄羅斯政商結合的運作模式背后,更深層次的問題就是老調重彈的經濟結構問題。俄央行行長納比烏林娜在國家杜馬發言時曾坦率承認:“如果經濟結構不發生改變,我們預測GDP潛在的增長速度將低于1.5%至2.0%。”2017年俄羅斯的GDP 增長率約為 2.0%,這距離普京這次競選綱領中承諾的“本世紀20年代中期使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比現在提高50%”的目標差距太大。經濟結構問題表面上看是過度依賴能源產業、制造業發展不充分、第一第二第三產業比例不合理,深層次問題則是這個國家從未建立起真正意義的市場經濟體系,資本和各種生產要素并未按照市場原則自由流動。
俄羅斯資源產出太過豐饒,早在沙俄時代就以農產品和礦產資源交換歐洲的工業產品,并形成了嚴重依賴。這種情況在蘇聯時代和俄羅斯聯邦時代都沒有明顯改觀。與一般外界關于俄羅斯不夠開放的刻板印象相反,所有能源出口國的經濟都是開放的,因為初級產品的出口更依賴對方的開放,它們不具備關上國門的能力。
某種程度上,也正因為門開得太大,俄羅斯的制造業根本沒有足夠的保護措施抵御國外廉價工業產品的競爭優勢。除了國家的戰略性產業外,俄羅斯工業的升級太過艱難,既然低門檻的能源開采就能滿足國家增長指標,那么企業家又有什么動力去搞產業升級、殫精竭力組織大生產去謀取微薄的利潤呢。而因為能源產業在任何國家都受國家管制,這才導致俄羅斯的財閥在權力面前如此馴服;同樣由于豐沛的能源出口,俄羅斯經濟上缺乏迫切的生存危機,因此俄羅斯經濟結構改革幾乎全部依賴國家的戰略推動。
那些多半擁有雙重國籍的財閥們,國家不信任其忠誠,也缺乏對其足夠的控制力,這又使更聽話的國有產業更受政府青睞。于是,在普京的主導下,2009年國有企業占俄羅斯國民經濟比例達到50%,2014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發布的《俄羅斯財政透明度報告》,則測算這一數字提升到71%。要知道,這樣高的比例還是在2010至2015年俄羅斯出售了500億美元的基礎上實現的。龐大的國企滿足了普京的雄心,支持了普京重建軍事工業、打贏局部戰爭和震懾國內分離勢力的努力,但它們也同樣體現出一切國企共同的毛病:低效、高負債率、腐敗。俄羅斯嚴重的官商勾結問題,私人財閥已經不是主角,大量國企才是主角。
與積重難返的國內結構性問題相對的,則是動蕩不安的國際局勢帶給俄羅斯的挑戰。普京在軍事安全問題上的強硬有目共睹,從車臣戰爭到南奧賽梯之戰,再到克里米亞獨立和敘利亞內戰,普京總統迄今為止還沒有失敗的記錄。俄羅斯軍隊在歷次戰爭中確實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是軍隊戰斗力越打越強也是不爭的事實。戰爭,成了普京獲得國內絕大多數民眾支持的重要理由之一。但是,這一切勝利是否堅實,在今天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問題。普京必須面對的挑戰既有戰術層面的,也有戰略層面的。
在戰術層面,敘利亞內戰、克里米亞戰爭同俄羅斯之前參加的戰爭最大區別在于,北約尤其是美國軍隊,開始真正拿出實力介入這些沖突并與俄羅斯掰手腕了。在當年的南奧賽梯沖突中,格魯吉亞雖然有美軍援助,但南奧賽梯所在的高加索區域乃俄羅斯經營400年的心腹之地,美軍實際介入多有困難。
但在克里米亞戰爭中,由于烏克蘭是俄羅斯與中歐相通的要道,北約各國對烏克蘭的援助旦夕可至,事實上烏克蘭軍隊已經在北約的援助下恢復了士氣,在克里米亞邊境虎視眈眈。敘利亞的情況雖然復雜些,普京找到了伊朗和土耳其做盟友,可美軍在中東地區的存在遠勝于俄羅斯卻也是不爭的事實。美國不但補給、訓練敘利亞反政府武裝,更直接參戰,讓俄軍遭受慘重損失。這兩場局部戰爭的長期化趨勢,可能會形成一條無法愈合的傷口,造成俄羅斯軍隊和俄羅斯的持續失血。
在戰術層面,普京贏得了周邊戰爭,但它可能歷史性地失去了對獨聯體的控制。這種損失不是戰術勝利可以彌補的。在普京執政了18年后,北約東擴的步伐越過了他曾劃定的終止線,從波蘭延伸至立陶宛,從羅馬尼亞延伸至烏克蘭。俄羅斯的家門口就云集著戰略對手的大軍和反導系統,這是葉利欽時代都沒有經歷過的。俄羅斯的威懾能力下降了,已經無法不戰而屈人之兵了,這才是普京不得不一次次走向戰爭的原因。
更重要的是,今天的北約在面對俄羅斯時更加團結。曾經充當調解者的法國和德國已經降低了調門,一直對俄強硬的英國和美國表現出更急迫也更堅決的意志。如果說2000年時俄羅斯與北約的沖突還是主要停留在口頭層面的,今天的沖突則變成實質性和結構性的。
按照威權型政治家歷史的慣例而言,接下來的6年總統任期可能是普京對俄羅斯統治力降低的6年,俄羅斯政壇也有可能為尋找和測試普京的接班人而陷入高烈度的政治競爭當中。因此,留給普京的時間是緊迫的。如前所述,俄羅斯面臨的都是老問題,有些問題甚至可以追溯到俄羅斯公國時代。但是,普京卻不能以此為理由不解決這些問題,他把責任和重擔攬在了自己身上,而且俄羅斯給了他足夠的時間。
普京工作表中無可爭議的優先任務就是面對兩場地區沖突。俄羅斯歷史上很少有打了敗仗還能維持權威的領袖,打敗后還能進行改革且成功的應該只有沙皇亞歷山大二世一人而已。俄羅斯可能承擔不了一場失敗,這是敘利亞和克里米亞前線指揮官必須了解的基本狀況。
由于俄羅斯還具有強大的核威懾能力,擁有一支富有戰斗經驗和意志的軍隊,俄羅斯軍隊慘敗的可能性并不高。但是,如果戰爭一直持續下去,俄羅斯也會陷入到和中東反對力量、北約及美國的長期消耗當中。這種消耗本身可能就是一種失敗。
目前俄羅斯在敘利亞東古塔前線采取的策略是加大軍事壓力,用炮火和子彈最終壓倒美國支持的各色武裝的戰斗意志。這種壓力策略在一兩次戰斗中是可能成功的,但在這場戰爭中卻難以奏效。除非站在反對派武裝背后的北約各國改變主意,否則敘利亞內戰的長期化局面難以避免。俄羅斯的現實目標應該是為敘利亞政府建立一條穩固的防線,并找到機會讓各派坐下來談判,維持敘利亞形式上的統一。
富有斗爭經驗的普京應該能夠完成這個目標,今年2月他宣布要實質性降低軍費代表了這種信心。普京總統的核心目標一直是結構改革和消滅腐敗的政商關系,這是他從2000年開始就宣稱要完成的。但這個目標的實現并不容易。
普京為什么選擇馴服而非消滅財閥,讓官員們深度插手買賣而非遠離商人,并非是因為他意志軟弱那么簡單,而是因為俄羅斯式的政商結構在其獨特的歷史文化情境下確實有存在的道理。
首先,幅員廣袤的俄羅斯民族眾多,彼此仇視且疏離性極強,多元化的國情使中央集權成為維護龐大國家統一的最佳手段,但是多元社會矛盾重重又使中央政府無法應付千差萬別的地方情況。集中便僵滯、分散便分裂,成為俄羅斯國家治理中最為難解的謎題。
在穩定與靈活的選擇上,葉利欽曾經選擇了中央地方分權、政治經濟分離的分權之路,但莫斯科一旦爪牙不再鋒利,則聯邦迅速陷入巨大的混亂當中。地方官員桀驁不馴,地方勢力盤根錯節,這些分離主義力量勾結財雄勢大的財閥,造成國家幾有解體之虞。七寡頭集團后來連總統都不放在眼里,不僅僅是錢多燒的,而是切切實實在各地各領域建立了自己的獨立王國。
普京要迅速重建中央權威,防止各共和國和地方勢力尾大不掉的獨立態勢,可選擇的盟友實在不多。俄羅斯的商人階層骨子里是軟弱的,他們習慣吸附權力而不擅長像歐美同行那樣建章立制、以法律形式保護自己利益。面對強硬的普京總統及其背后由強力部門官員構成的統治集團,這個階層很知趣地回歸了服從的傳統。危機四伏的俄羅斯也沒有給普京太多時間搞系統改革,最迅速的方法就是連打帶拉,使財閥成為財力拮據的中央政府的臂助。
至于官員腐敗,背后更多是重建中央權力必須付出的代價了。哪怕在蘇聯時期,龐大國土的管理也缺乏可以整齊劃一的辦法。蘇聯解體以后,相對完善的官僚體制已經瓦解,俄羅斯聯邦更加缺乏對地方進行精細化管理的能力。各種利益糾葛在復雜的文化、宗教和種族因素左右下,使得高效的政府管理幾不可能。將權力和資源授予可信的代理人,往往反倒比低效的政府更能解決問題,政治上也更可靠。
從沙皇時代到今天,各種名目的聯邦全權代表和親信集團才是真正承擔責任、做出決定的人。他們需要的權力是無法在臃腫低效的政府中獲得的,他們的權威某種程度上甚至不是公共性的,其施政手段也經常無法拿上臺面,但他們的存在卻對國家渡過各種難關十分重要。
對于2010 年 5 月梅德韋杰夫擔任總統期間組織的第一次財產申報,俄安全局、聯邦保衛局、聯邦海關、對外情報總局等強力部門干脆拒不執行。2014 年申報時,俄羅斯水利公司、電力能源公司、俄羅斯儲蓄銀行等各大集團的負責人再次拒絕申報財產。對于俄羅斯中央政府來說,如果沒有足夠的威權,就無法威壓國內林立的山頭和豪強,而一旦有了這種威權,又可能無原則地濫用權威。這種現實困境背后,有著歷史慣性的沉重力量。
至于結構性改革,俄羅斯在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時就意識到要推動產業結構進步。但一個世紀雨打風吹去,俄羅斯今天的問題依然故我。過度依賴能源產業當然不好,但站在地球資源日益枯竭的大背景下,俄羅斯也未必就到了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國有經濟比例固然太高,但1992年蘇聯解體和2005年再次私有化,接盤的都是大腹便便同樣引人反感的財閥。俄羅斯有國民經濟而無市場經濟,其實是國家實際狀況自然選擇的結果。
如今對普京的沉重指責是相對于這個民族宏大的志向和優渥的基礎而言,并非這個國家本身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俄羅斯呼喚強大的領袖,慣于以長遠的眼光考慮問題,對世界抱著異乎尋常的使命感和領袖欲。但俄羅斯結構改革不力的積弊使其國力無法支撐起抱負,最終使國力陷于興起、透支,再興起、再透支的反復循環當中。普京集俄羅斯民族萬千寵愛于一身,自然被寄予改革結構性問題的歷史使命。但俄羅斯若要改革,必須集權;若要集權,必要賦權于財閥、強力集團;若賦權于這些集團則它們必定在有限振作之后限制進一步改革。要打破這一歷史循環,談何容易。
普京屬于俄羅斯歷史傳統當中最受歡迎的總統類型,但傳統有時也會變成束縛。如何平衡個人的命運與民族的使命,在過去的18年里一直拷問著普京,未來6年,這也將成為普京必須交出的答卷。
(作者系吉林大學行政學院副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