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水事

蔣紹斌

“潯陽東北白湖濱，雪汊縱橫曉問津；何處云中廬岳影，滿堤衰柳送行人。”這是清代詩人王士禎冬游湖北四十八大名湖之太泊湖時，所留的名句。

我的家鄉是個叫童司牌的小集。位于鄂東太白湖畔西邊，是條古舊的街道，也是古華陽水系（從黃梅到武穴內河）水上出入和貨運的小碼頭，又是老廣濟縣城梅川到龍坪乃至去對河江西的必經之地。因此，當時商賈云集，港內帆檣林立，燈火徹夜通明。流過街南的河，一頭連著武山湖，一頭連著太白湖。光滑的青石板，鋪滿了窄小的巷弄。街道兩旁，高矮寬窄不一的鋪子，一間連著一間，古樸又恬靜。不過，隨著內河水運的沒落，貴為“魚米之鄉”的小街怡靜依舊，卻繁華不再。

我們家自祖上從黃梅逃荒而來，世代生活在這條小街，足有一百五六十年的歷史。在我的記憶里，這條歷史悠久的老街，住著幾百戶人家，卻沒有一口像模像樣的水井。全街人的生活用水都來自街邊那條大河。

挑水吃用，大多選在每天清晨。那時洗衣的婦女還沒下河，魚兒尚在夢中，水質最為干凈的。各家各戶的人，或肩挑，或手提，總要把一天生活所需的水，塞滿大小不一的水缸。

從橋邊挑水回家，要爬上高陡的石砌斜坡。大人還好，對婦女和小孩子們來講，卻是件辛苦事。下街頭臨水近。上街頭離水遠，路也長。街北有座低矮的小山，山腳下偶有山泉滲出，水質甜美，經街坊挖掘，成了口簡便的井。有厭煩河邊路遠的或趕時間的居民，也常在此取水。

大集體的年代，父母忙于生產隊的勞動！星期天或放假，挑水的事，幾乎成了二姐每天要完成的任務！二姐帶著細姐用小木桶抬水，來回往返，填滿水缸為止（其實，那時她們也只是十來歲的孩子）。我有時也跟著姐姐去，她們不讓我到河邊，只能遠遠站在壩上望，遇上姐姐們不小心摔跤，把裝好的水灑了，我也會摟著一身泥水的她們哭。現在想來，那哭聲還響在耳畔，酸在心里。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清澈見底的河水，突然一夜間變得渾濁且有味道。有人說，是上頭藥廠的水偷偷排進內河了。話雖如此，也沒個確切的說法。直到老劉家的“兒種”（地方方言，指家里唯一的男孩）和老隊長老郭家的小女兒，突然上吐下瀉住院，醫生說是喝了河里臟水，才引起街人恐慌。

年長的五爺說：“吃水的事，不能耽擱，還得早想法子。”

有人建議說，把上街頭那口山井挖深加寬。

又有人說，山浸水小，光供上街頭人吃都不夠，再怎么加深，水量總還有限，況且雨水多的時候，地表水流入，水質也差。單靠這口淺井吃用，終非長久之計！

“還是挖口井吧！”新隊長七女叔最后說。大家都同意！并決定在街西挽瀾哥的田邊挖口井。

那時本地并沒有會打井的師傅。請來挖井的孫師傅，是江蘇人。他和兒子是從江蘇來湖北的，以專門幫村莊打井討生活。井開挖的時候，我正高考落榜在家。生產隊農活繁忙，抽不出更多人手。七女叔就安排文弱的我和永紅及剛從外地回鄉的蘭芳，專門負責做小工。生產隊歇息或收工后，井邊總聚滿了街鄰，大家到工地既幫忙，又看新鮮，看外鄉人打井的模樣。孫師傅那時五十多歲年紀，是個矮壯漢子，在井下光著膀子，嘿嗬嘿嗬地揮動著鐵鎬。看他那股子勁，似乎要把江蘇的水，從地下扯到湖北來。

大約挖了月余。井挖好了，水質清亮甘冽。孫師傅用紅磚從井底一層一層砌至井沿，最后抽干水，在井底放上響沙，用水泥修好井架。安好提水用的轆轤和圍欄后，等到井水再漸漸滿起來時，街坊就開始吃新井的水了。

吃了兩年新井的水后，我在鎮上的企業上班，后來妻子和母親也跟著借住在鎮上。有一年，堂侄結婚回鄉，第一次見到搖水井。堂兄說，現在農民生活好了，人也懶惰多了，不大愿去街西井里挑水。時興花錢請人打搖水井。一口井一天就能鉆好。用水泥在井上安裝一個搖水泵，待水泥干固后，輕輕搖動把手，要不到三五分鐘，一股清涼的地下水便嘩嘩地流了出來。比起在井里吊水、擔水，方便多了。來做客的二姐，也說方便。

去年清明回鄉，不巧在井邊的水泥路上碰見蘭芳。彼此都顯老態。想起我們情竇初開的青蔥歲月，感嘆時光易老，禁不住雙雙來到井邊。想不到，曾經喧鬧非常，為整條街提供飲水的老井，已是風燭殘年，雜草叢生。出于安全的緣故，井口已經被封了。有幾根塑料管線從井里牽出，連到了挽瀾哥和興伢哥他們幾家的屋里。那幽深的井水，算是還留有一半清醒，還可以為街人略盡綿力。

前些時，又聽說老街家家戶戶在安自來水。隨著社會的進步發展，南街邊的河現在都叫豐收大港，港上有政府主導新修了調水節制閘，負責汛期水控和旱期農田用水灌溉。老街已有擴展，分新街，橫街，河街，老街！街上的人們，生活已越來越好！

美不美，家鄉水。一路走來，老街的飲用水，不斷變化，從河水山泉淺井，到街西深井，到幾乎家家都有的搖水井，再到自來水。一個個關于水的故事，雖塵封在游子記憶的深處，然而有時，總會在心靈的泉眼，冒出幾股活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