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美辰,李 賀
(1.東北師范大學 傳媒科學學院,吉林 長春 130117; 2.東北師范大學 美術學院,吉林 長春 130117)
讓·鮑德里亞在他的《消費社會》中舉過這樣的例子:“鐵路所帶來的信息,并非它運送的煤炭或游客,而是一種世界觀、一種新的結合狀態。”[1]132融媒體時代的現代傳媒正深刻影響著人們的生存方式,它們甚至正建構著民主、文化與意識形態,如曼紐爾·卡斯特所言:“世界上核心的經濟、社會、政治和文化正在被因特網和其他計算機網絡重組。”[2]3人類面臨融媒體時代媒介對物質環境和精神環境如此無孔不入地掌控,這種由媒介特性決定的人的生存方式即為“媒介化生存”。而媒介化生存在給人們帶來便利、發展和效益的同時,也不斷涌現各種亂象:諸如網絡紅人與網絡流行語的“偽狂歡”,商業媒體中扭曲的“身體意象”與受眾審美趣味消費化,媒介暴力影像沉溺與受眾審美趣味娛樂化,媒介泛色情與受眾審美趣味低俗化以及媒介輿論暴力與受眾審美趣味的“道德非理智化”等亞文化現象,如暗云涌動,形成融媒體時代的媒介化生存危機。
面對危機,大眾傳媒時代以法蘭克福學派為代表的媒介批判理路始終立足精英文化,秉承二元對立邏輯,試圖通過揭露“文化工業”的遮蔽,以期實現受眾自發自覺的媒介素養提升。然而,進入2000年后的互聯網時代,特別是當下媒介破壁、資源互享、內容兼融、利益共贏的融媒體時代,自媒體盛行從根本上打破了受眾與媒介對峙的邏各斯主義,而以青年亞文化為代表的多元共存,也成為媒介文化發展的常態。很顯然,此時對媒介生存危機的化解,單純通過批判媒介運營背后的資本鏈條,從而規勸受眾遠離大眾傳媒,通過理性思辨抗拒“單向度”“內爆”,這樣的救贖路徑已略顯疲態與自我矛盾。由此,打破慣有媒介文化批判邏輯,根植融媒體技術與文化本體屬性,立足自媒體形態中最活躍因素——個體,探究人媒共生的媒介文化“間性”哲學智慧,將給媒介化生存危機產生根源的探究,梳理出另一學理路徑。
在當下的融媒體時代,無論是受眾對于媒介情色產品有心無心的卷入,還是在媒介中頻發的輿論暴力現象,在某種程度上都反映出參與者缺乏責任心與網絡行為的游戲態度,甚至是對于自我人性弱點的放縱。上述問題現象的出現,實質上是融媒體時代人與自我關系的疏離導致的,而這種疏離結果的產生,與第一媒介時代電子媒介的信息方式致使自律自我的解構,進而第二媒介時代數字媒介虛擬書寫主體直接將自我呈現為“他者”這兩個問題是緊密相關的。
在媒介文化史中,從法蘭克福學派到結構主義——符號學理論,都是通過理性建構主體,即站在對大眾媒介批判與對抗的視角,向印刷時代建立起來的線性的、抽象的、理性的自律自我致敬。馬克·波斯特曾指出,阿多諾和霍克海默對于“文化工業”的批判,將自由行動者轉化為被動受害者,而實際上背后隱藏著兩人對于“人與自我”關系“自律/他律”的二元律邏輯。阿多諾早在1938年發表的文章《論音樂中的拜物特性及聽覺的退化》一文中,就提出古典音樂因電臺媒介的分散傳播,使其成為流行音樂并染上了“拜物化”特性,這實際上造成了人們音樂品味的降低和聽覺的退化。這意味著在阿氏看來,作為電臺聽眾的主體,如果不能進入對話,那么該主體就是不自由的,馬克·波斯特將其評價為“用二元律來理解媒介交流中的主體構建過程”[3]10。然而隨著電子媒介的不斷普及,電子媒介語言的信息方式對人們生活的不斷滲透,媒介文化研究中的“阿多諾們”開始意識到,想通過理性自我的自律完全對抗文化工業等潛藏意識形態的他律,實際上是舉步維艱的,電子媒介通過其信息方式的無語境和自指性對自律自我的解構日益加深,印刷媒介時代獨尚的理性主體開始了漂浮之旅。
語境或稱言語情境是交流行為產生意義的重要限定條件。在傳統面對面交流的口語時期,和什么人、在什么時間,交流雙方的表情、語調、肢體語言等都會構成一種信息流動的交互情境。電子媒介改變了人們社會行為的時空參數,麥克盧漢所言的地球村中,每個人都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與任何人交流。然而這種遠距離的電子媒介會話從根本上改變了口語交流的語境。馬克·波斯特就曾明確提出:“電視機是一個新的語言語境,它與過往極其顯著的不同在于,說話者對語境的控制程度,迄今為止仍難以想象,電子媒介通過控制種種語境而編創了會話的腳本。”[4]64融媒體時代造成自律主體解構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電子媒介無語境的語言通過獨白性的傳播使其自指性被不斷強化,這將誘導接受者以游戲態度看待媒介中的自我建構過程。作為大眾傳播媒介的電子媒介和數字媒介都具有會話的獨白性特征,即便融媒體時代社交媒介的交互性使這一點受到質疑,但只要具有大眾傳播的功能,作為信息輸出端的強勢與接收端的相對弱勢就構成區別于平等對話的“獨白性”交流。無語境與獨白性的共同作用,使得電子媒體與數字媒體的言語自指性程度超越了以往的媒介形態。任何形式的媒介交流對于主體建構最重要的意義就在于通過語言實踐模擬社會生活關系,并試圖在對話中確定并穩定此種社會關系。“言語通過加強人們之間的紐帶,把主體構建為一個群體的成員。印刷文字把主體構建為理性的自律自我,構建成文化的可靠闡釋者,他們在彼此隔絕的情形下,能在線性象征符號之中找到合乎邏輯的聯系。”[4]64然而,電子媒介用無情境、獨白性的語言置換了說話的人群,打破了會話中的全面交流,失去了指涉社會關系的確認關聯,反而變成了賣弄口才的自我指涉。
“群體化、互動性、虛擬化”的網絡社交平臺成為巴赫金所言狂歡化表現形式的要素“廣場”的媒介延伸,因而這種“延伸”也使巴赫金所言的狂歡化有了除“化妝游行、滑稽表演、假面派對”以外新的表現形式,如網絡流行語體在體裁、修辭、邏輯上的狂歡化。自2003年開始,由北京語言大學和國家語言資源檢測與研究中心聯合組成權威研究機構,選取國內15家主流媒體匯入語料庫,進行動態分析加工。以互聯網為例,當下各種流行語主要分布于論壇或微博客、博客與社交聊天平臺中,在發帖、回帖、跟帖的語言交流中:稱呼類、問候類、別稱類、發泄類、動作類語言占流行語的主要部分。顯而易見,這其中與身體相關的流行詞匯大量涌現:“郁悶、暈、汗、寒、衰、猛、囧、心塞、倒、閃、掐、涮、不動然潑、補刀”等流行語充斥在互聯網的各個角落,甚至因其流行性的炒作價值,已經開始“反哺”主流媒體,經常可在主流媒體中見到其痕跡,通過“含混、拼貼、符碼化、戲仿、錯位、套用”等修辭方式,釋放著網絡大眾的顛覆、褻瀆、惡搞的本能。上述媒介現象產生的根源實際上也正是由于“同接受者說話的人并不認識接受者,又由于廣播之外并不存在一個明確限定的指涉世界來提供一個標準以評價意義流”,導致了自律性主體的解構與漂浮。
電子媒介信息方式依然在發揮功能的今天,融合媒體的出現使得媒介的交流情境更加復雜多元。網絡世界中,除了有依循電子媒介信息方式的大眾傳播,也出現了由虛擬性和互動性而營造的新型匿名人際交流情境,如實時聊天工具、BBS、社交APP、網絡游戲。部分網絡發燒友將此新的交流情境視為一種從社會約束中解放出來的體驗,一種擺脫他律的理想自我建構契機,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樂觀。虛擬身份雖然鼓勵交流中的公開批評,但也擴大了人性中的抱怨、憤懣、嫉妒等負面情緒,使得網絡輿論比現實生活的人際交往中更容易呈現暴力化,如人肉搜索事件、網絡哄客等現象。
互聯網中的虛擬書寫與口語交談和文字書寫不同,這里的“書寫”代表了通過鍵盤輸入文字、語音及圖像進行的互動式交流,這從一定層面上將“書寫”擴展覆蓋至以前只限于當面交際、書信、電話或電報的交流領域。虛擬書寫對自我建構最確鑿的影響表現在“引入了身份游戲的種種可能性”。“即便他們的交談伙伴使用真實姓名,或者像在當面交談中那樣表達自己,音訊服務中的交談發燒友,還是假定他們的交談伙伴不是‘真實’的人。”[4]157這實際上是另一種變相的自我解構,通過對感性本性的沉溺來實現對理性自我的解構。
絕對的自由必然產生不自由,虛擬空間的自我幻想消解了真實自我與欲望之間應有的結構差異,因而使主體被去中心化和自我異化。虛擬、模擬的經驗愈益被直截了當地作為現實的替代品,模擬的經驗被現實當作真實行為的母體。而實際上,網絡沉溺被人詬病的原因也大多出于此,例如沉溺電子游戲中的暴力、色情、控制與占有欲,實際上這些也會促使人們與現實的界限模糊不清,甚至將虛擬世界中人的劣根性作為評定和規劃真實生活的標準。此時,虛擬書寫主體直接將自我呈現為“他者”。
麥克盧漢的命題“媒介即信息”,發展至融媒體時代更進一步印證了“我們塑造了工具,此后工具又塑造了我們”[5]4這一人與媒介技術本體之間的辯證關系。云計算、VR虛擬現實技術、TVOS、NGB云平臺、極清電視、4K成像、裸眼3D電視技術以及無人機航拍等高科技媒介技術正在以超真實的感知效果將媒介塑造為人的“完美感官延伸”。而這種“延伸”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對人的視聽感受性增殖。以數字虛擬技術為基礎的視覺和聽覺處理手段日益精確化、完美化、仿真化,而寬帶光纖、4G和5G移動終端技術也在更快地實現時空壓縮傳輸。媒介技術的感受性提升正在裹挾著受眾進入看似更輕松、愉悅、精美的天性釋放場域,視聽化表征正在取代線性文字閱讀時期的理性思維模式。
修辭性是以圖像為代表的視聽化表征的天性追求,可視性、觀賞性、新奇性、表演性、娛樂性等修辭手段作為媒介直觀可感的、形式美的部分已從媒介文化的符號學層面進入社會學層面,深刻作用于受眾的意識形態,甚至開始呈現某種圖騰崇拜的倫理學效應。“人們越來越喜歡看具有高清晰畫質的照片、影視畫面;欣賞具有高保真品質的超重低音和多聲道合成的音樂;追逐那些經過傳媒完美化、特色化和超級化包裝的媒介形象(如明星、網紅)。”[6]58面對感官化盛宴,人們在媒介技術面前顯得從未有過的快樂和自在,然而過度的視聽刺激勢必轉換為另一種束縛,正如鮑德里亞和居伊·德波爾所擔憂的感受性表征技術的“完美罪行”。
按照鮑德里亞的界定,融媒體時代的媒介技術修辭學已經進入“擬像”的第四個階段,它不再是對一個基本現實的反映,也不僅是掩蓋和歪曲一個基本現實,或是掩蓋一個基本現實的缺席,而是與任何現實都無關,“它已成為它自身的純粹擬像”。此時,“想象界不滿足于與現世界的并行、對立,而是試圖將現實納入其擬像的序列,將現實本身變為超現實的一個部分。”[7]224據2013年一項針對網絡受眾展開的“觀眾喜愛的影片類型”調查顯示,在網絡影像類型中,與暴力題材相關的動作片、驚悚片、戰爭片、災難片、魔幻片受到多數人的歡迎。而目前通過院線上映的上述類型影片,多數以增強暴力的可視性、高度觀賞性來營造一個“擬像”世界。過度的依賴視聽感官刺激,使得媒介技術的感受性呈現出對個體自我的新型壓迫。
首先,“暴力美學擬像”成為暴力行為的模型并用以實現受眾的“真實暴力”替代性滿足。表現在商業影像中“擬像”以局部取代整體的微縮方式概括了暴力的全部過程和后果,夸張美化了暴力的視聽效果,同時也置換了暴力所帶來的殘酷后果,虛擬影像的模型描繪了人們更愿意相信的理想的暴力方式。其次,“暴力美學擬像”雖然是由虛擬技術制作的,但是其在互聯網媒體播放的同時傳達的卻是真實的編碼,這種編碼以越來越多的娛樂形式和戲劇傳奇的編碼方式來組織一個個“暴力故事”,結果讓受眾把對真實暴力的感受等同于非真實的“暴力故事”的感受。處于和平年代,很少或從未經歷過真實暴力的受眾就這樣在一個個“擬像”的暴力故事中完成替代性體驗,對于暴力的理性判斷被抹殺,無意識也在被重新建構。
所有信息技術都將帶來一種智能倫理,深度思維和創造性思維的發展是在印刷圖書培養的文字閱讀“聚精會神”的狀態之下形成。對比而言,互聯網鼓勵的是工業主義的新倫理。并行思維、非線性思維、碎片式思維與協同式思維,這些都是與互聯網媒介高度匹配的思維方式。這些思維模式的變化帶來的是,“原來平心靜氣、全神貫注、聚精會神的線性思維被上述新的思維模式取代。而這些新的思維模式希望以簡短、雜亂而且經常是爆炸性的方式收發信息,其遵循的原則是越快越好。”[8]8在感受性思維模式的影響下,媒介技術的視聽感受化表征也越來越呈現建構性弱化,即內涵式深度指向的丟失,突出表現為媒介商品的同質化和模式化趨勢。例如網絡綜藝的快銷時尚(以明星真人秀為代表的快速消費)、網絡文學改編的大IP營銷、商業電影的好萊塢式類型片模式等都在資本旨趣——娛樂模式——享樂訴求的內在限定中不斷暗合資本增殖的訴求。
電子大眾傳媒時期,人與他人的媒介關系主要體現在信息制作者、傳輸者與信息接收者之間的對立矛盾。因此,印刷時代和電子時代的媒介教育中,關于人與他人的媒介關系,基本圍繞著強勢群體對弱勢群體的意識形態霸權展開批判與反思。通過理論回顧也可見:法蘭克福學派理論、英國文化研究、結構主義符號學理論以及后現代主義理論中,人與他人媒介關系的最終平衡在于弱勢群體通過思辨、符號分析等方式抵抗強勢群體的意識形態滲透,以此實現相對自由、獨立的精神空間。換言之,就是更多關注媒介內容,研究人們“看什么,看多少,人們如何認識和理解所看到的內容,以及他們所看到的內容將如何影響他們的思考和行為,關注的焦點是媒介信息,而并非是不同媒介所產生的不同信息流動的模式。”[9]11
然而融媒體時代,數字媒體的出現,特別是互聯網的普及,將媒介作為信息傳播工具的功能拓展為信息交往的平臺,人與他人在虛擬網絡中實現了某種程度的身份等同,即信息制作者、傳輸者、接收者的“三位一體”,媒介信息交流成為人的社會關系構成的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這也必然導致媒介中人與人社會交往關系的徹底解構與重構,進而促發網絡社會中人與他人交往溝通的新形勢和問題的出現。當下媒介亞文化中時常可見的網絡哄客、網絡審丑圍觀、網絡人肉搜索、網絡輿論暴力等“人與他人媒介關系失衡”的現象癥候,在這些表征背后實際上暗含的是諸如虛擬交往的自我意識膨脹、虛擬交往中的道德相對主義盛行、虛擬交往中主體責任意識消解等根本問題。
梅羅維茨在《消失的地域:電子媒介對社會行為的影響》一書中,延續伊尼斯、麥克盧漢等媒介環境學先行者的思考路徑,致力于探討媒介技術屬性、媒介環境、媒介角色和社會秩序間人與他人的社會生活的改變。不同的是,伊尼斯以政治家的眼光,預言了媒介在時間和空間上的不同偏向,導致了人們對于民族、歷史和進步等觀念的沖擊和轉變;麥克盧漢則力證媒介在人的“感官平衡”中的主體性價值;而梅羅維茨對兩者的上述觀點在繼承的同時也提出了發展性的思考:“麥克盧漢并沒有給出具體的理由來解釋,為什么具體的有不同感官平衡的人會有不同的行為。”[9]3此時埃爾溫·戈夫曼的“場景理論”給了梅羅維茨新的靈感,他意識到“媒介場景的組合改變了角色的行為模式,并且改變了社會現實的構成。”[9]6以電視為典型的電子傳媒打破了印刷媒介時期的空間私密隔離,使得不同的社會場景重新組合在一起后,原本恰當的行為就必須隨之變化、調整。進一步深入分析,場景的改變實質上是改變了交流雙方的言語歸類屬性,“電子媒介使許多社會言論重新分類,這使得大多人發現自己以一種新的方式與別人接觸。”[6]7原本特定私人場景下言語的意義與內涵在大眾傳媒通過跨時空傳播的過程中,使私人空間與其他社會場景融為一體之時,言語意義的社會規范屬性就發生了變遷,并最終導致社會行為和社會生活的改變。梅羅維茨列舉了三種典型的改變:“兒童與成人概念的模糊,男性氣質和女性氣質的融合,政治英雄與普通市民的等同。”梅羅維茨的觀察主要是在信息單向傳播的電子媒介時代展開,所以雖然難能可貴地開始關注人的社會行為及社會關系與媒介環境的關聯,但放在當下的融媒體時代,上文提及的虛擬交往的諸多問題就需要更多的理論推進,即在媒介環境學和“場景理論”的基礎上,以言語的改變為切入點,考察由于場景變化導致的人與他人建立的交流的變化。
上文已闡釋過,語言的語境一定程度上決定言語的內涵,“詞語的部分意義取決于在何處使用它們。”[4]64結合戈夫曼的“場景理論”對此判定理解更為容易,戈夫曼認為:“每一個特定的場景都有具體的規則和角色。”[9]21而人們為了適應社會生活,其中不得不做的方法就是學會既有文化中的“場景定義”,按照“場景議程”組織自我的社會行為。梅羅維茨也曾舉例說明“場景議程”的規范性,比如“葬禮上要求的行為與婚禮上不同,晚會的規則與課堂的規則不同,找工作面試中擔當的角色與精神治療時面談的角色完全不同。”[9]28融媒體時代,網絡媒介的虛擬交流中,虛擬、匿名、隨意和日常化的言說平臺實際上就是一種全新的“無語境的語言環境”,是繼電子媒介將印刷媒介中私密的交流場景置換為公開的播放場景后的另一種“公開化的私密交流場景”。而按照戈夫曼和梅羅維茨的論證,任何場景都天生具有獨特的“場景議程”,盡管人們常常抱怨在“場景議程”中必須遵守某些禮儀,必須履行各種義務;盡管有些人曾一度以為在虛擬的網絡媒介環境中,人們可以通過匿名性拒絕承擔社會角色以期獲得絕對的自由。然而,“場景議程”對人的交往行為的“不得不做”的強迫性就在于,每個人穩定的、充滿安全感的自我觀念是無法在完全孤立狀態下呈現的,它必須是在與他人關系建構的互動中才能得以相對性地實現的。梅羅維茨在書中舉例:“一項令人不安的研究發現,原本正常的學生在被隨機分配去守衛模擬監獄后,開始顯現出一種原本不屬于他的冷酷、侵略性和虐待狂行為。”[9]25這就意味著虛擬的無語境實際就是一種新的“場景議程”,人們自以為的絕對自由卻反過來制約著自我,“虛擬、匿名、隨意和日常化”的言說平臺,無形中增加使用者交流行為中的缺乏理性、傾向于發泄性和責任感缺失的問題出現,而當我們對此全然不知的時候,人與他人的媒介關系就開始逐漸緊張、惡化。這種現象的典型實例,如融媒體平臺上的“人肉搜索導致輿論暴力化”問題。
在這個“人人都有麥克風”的時代,信息傳播主體和接收者之間的角色關系看似更為平等和自由,可遺憾的是,當這種平等和自由缺乏“社會成員間協商與互溶”的社會倫理美為內涵導向的時候,反而會造成媒介環境中更深刻和隱蔽的不公正與壓制,以“人肉搜索”濫用為代表的網民受眾群體性的非理性、非正義行為正在形成一種游走在道德和法律邊緣的“公審”和“私刑”,甚至部分非理性的網絡語言暴力轉變為對當事人現實生活的行動“追殺”,這種對個人隱私權利的公然挑戰,使得一些網民原本正義的行為瞬間變為一種犯罪行為。
作為媒介環境學派的后起之秀,馬克·波斯特曾經反復思考第二媒介時代交互性的電腦書寫形式對主體建構的確鑿影響,并最終將其總結為四個方面:(1)它們引入了對身份進行游戲的種種可能;(2)它們消除了性別線索,使交流非性別化;(3)它們使關系中的現存等級失去穩定性,并根據以前不相關的標準將交流重新等級化; (4)它們消解了主體,使他從空間和時間上脫離了原位[4]157。
按照其邏輯,由于電腦書寫主體的完全匿名化,使得主體在網絡及電子存儲中消散了,這種消散自然帶來了與他人關系中的“身份”的游戲,而當社會規約在游戲身份中失去組織行為的效用之時,以往社會交往中典型“場景議程”的等級劃分就失去了穩定性,比如在網絡論壇中傳統的“場景議程”——學校的教師與學生的傳授關系、法庭上法官與嫌疑犯的判罰關系等就完全失去了交往行為的約束力。這也繼而會導致現實社會中具有社會和道德公約性的交流原則被打破,造成虛擬媒介環境中人與他人關系的緊張,“冒昧無禮、趣味粗俗,孩子用來捉弄人的交談”甚囂塵上。
與此同時,融媒體時代網絡會談缺少面對面交流中起引導作用的常規提示和程式,因此言說態度比較隨意,這常會引發一種不被人回應和重視的焦慮感,因此一些標新立異的詞匯和技巧就成為引人注意的最佳選擇,這也是為何馬克·波斯特指出:“電腦會議鼓勵公開批評,并同時鼓勵人們提出非流行的或離奇古怪的觀點。”[4]165與此同時,虛擬環境中碎片化、非線性、即時感的交流不像共時的言語行為如面對面交流或文字交流,對其自己語言實踐的反思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這也導致網絡虛擬交流中的闡述風格和邏輯的嚴密性都將大打折扣,甚至形成諸如網絡流行語體中的“偽狂歡”景觀的出現,淪落為隔斷與他人正常交流過程的一種自我消耗性的關于“言談”的言談。
綜上論述可見,造成融媒體時代媒介化生存危機問題的本質原因是人與自我、人與媒介技術、人與他人的媒介社會關系出現了分裂、失衡。也就是說,網絡色情成癮、影像暴力沉迷、過度消費“身體意象”以及網絡“道德非理智化”所導致的輿論暴力等問題,實際上已經形成了對傳統倫理的沖擊和自身倫理的困境。如此,要解決融媒體時代媒介化生存危機的問題就必須跳出主流文化“道德恐慌”和網絡媒介原罪的“保護主義”的反應范式,也不能單純站在旁觀視角批判媒介產品審美屬性的良莠高低。對此問題,從“道德行為主體”的角度去揭示媒介審美活動中包含的一系列價值沖突,思考如何實現“人的媒介社會關系的全面發展”,才是提升融媒體時代媒介文化素養的關鍵環節所在。這也就需要受眾以反思性鑒賞來實現批判與理解并重、解構與建構同在的媒介文化意識,從視角上變客觀批判為主觀自省,在多元、交互、關聯的總體文化氛圍中,探尋帶有“間性”色彩的媒介文化價值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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