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常 力
(深圳大學 師范學院,廣東 深圳 518060)
《春秋》是我國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史書,全書以魯史為大綱,記載了自魯隱公元年(前722年)到魯哀公十四年(前481年)共242年的歷史。當時很可能不僅魯國有《春秋》,各個諸侯國都有類似的史書。比如《墨子·明鬼下》中在說明引用的幾個事件出處時說:“著在周之《春秋》”“著在燕之《春秋》”“著在宋之《春秋》”和“著在齊之《春秋》”[1]33-339;《孟子·離婁下》中孟子也曾說:“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盵2]2728《國語·晉語七》中有“羊舌肸習于《春秋》”的說法,徐元誥注:“時孔子未著《春秋》”[3]415。也就是說,羊舌肸所熟習的《春秋》,應當另有其書。從以上記載來看,與《春秋》性質類似、名稱類似的編年體史書很可能曾經較為普遍地存在。其他史書已不可見,《春秋》作為我國第一部編年史,處處表現出對于時間因素的重視,本文即探討此方面問題。
《春秋》以“春秋”為名,這直接顯示出對時間的高度重視。杜預指出:“故史之所記,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時,故錯舉以為所記之名也。”[4]1703孔穎達指出:“年有四時,不可遍舉四字以為書號,故交錯互舉,取‘春秋’二字,以為所記之名也。春先于夏,秋先于冬,舉先可以及后,言春足以兼夏,言秋足以見冬,故舉二字以包四時也?!盵4]1703無論是杜預的“故錯舉以為所記之名也”,還是孔穎達的“錯舉春秋而包四時”,其實都認為《春秋》命名實際上就是使用“春秋”二字來代指一年的“春夏秋冬”。但從古文字學方面考證,甲骨文中僅有“春”、“秋”而無“夏”、“冬”,“后世春夏秋冬四季的分法,起于《春秋》以后。此以前恐怕只有兩季?!盵5]226所以,雖然《春秋》書中將一年分以“春夏秋冬”四季,但使用“春秋”代表一整年,進而成為書名,很有可能延續了前代的固定用法,不是“錯舉”,而是統稱,但這更加說明《春秋》這部書對于時間的重視。關于《春秋》一書名稱的由來,尚可作進一步辨析:
第一,從歷書的書寫方式考察,《大戴禮記·夏小正》經文記載的是夏代歷法,材料來源較早。孔子見過夏代歷法文獻,《夏小正》經文的生成至遲在春秋以前?!断男≌芳o時按月份推移,每年十二個月,沒有出現春、夏、秋、冬之語。另一種歷書內容見于《禮記·月令》和《呂氏春秋》十二紀,二者都成書于戰國。其中每年十二個月不但劃分春、夏、秋、冬四季,而且每個季節又劃分為孟、仲、季?!洞呵铩烦蓵诳鬃由畹臅r段,界于《夏小正》和《禮記·月令》《呂氏春秋》十二紀之間,因此它的紀時也體現出這個歷史階段的特點:每年劃分為四個季節,十二個月,但各個季節內部未用孟、仲、季加以標示。
第二,《春秋》之名體現的是農業文明的屬性,農業生產的規律是春種、夏長、秋收、冬藏,植物的生長規律是春華秋實。在一年四季中,對于農耕經濟而言,春與秋至關重要,因此,可以用春秋指代一年,也可以把它作為史書的名稱。
第三,孔子所處的時代各諸侯國史書有多個名稱,“春秋”是其中之一??鬃又园阳攪窌麨椤洞呵铩罚驗檫@個名稱有鮮明的時間感,而其他名稱的史書則缺少這方面因素。根據前引孟子的說法,楚國史書名稱“梼杌”,是傳說中的吉祥神靈,楚史以它為名,取的是吉祥之義。晉國史書稱為《乘》,根據王力先生的《同源字典》,“乘、騰、登、升”四者為同源字,乘,取其上升之義[6]261?!稐冭弧贰ⅰ冻恕范既狈Ρ硎緯r間的屬性和功能,故不為孔子所取。
學者們談到《春秋》對后代史書影響時,大多認為寓褒貶于敘事的“春秋筆法”是《春秋》留給中國史書敘事的最大遺產,但其實細究起來,所謂能讓“亂臣賊子懼”的“春秋筆法”并不嚴密,出于各種原因,《春秋》作者并沒有在全書一以貫之地遵循這個歷史評價體系。與此相比,《春秋》的紀時體系卻極其嚴密規整,絕少有例外。嚴密規整的紀時體系是《春秋》留給中國史書敘事的重要遺產。司馬遷在《史記·三代世表》中指出:“自殷以前諸侯不可得而譜,周以來乃頗可著。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紀元年,正時日月,蓋其詳哉!”[7]487可以看出,司馬遷認為《春秋》最重要的特點就在于其中紀時方式的整齊。
《春秋》沒有采用其他紀年法,而是以最高統治者(魯國十二位國君)的年號來紀時,這種紀時方式對中國史書影響極大。顧炎武指出:
《廣川書跋》載《晉姜鼎銘》曰“惟王十月乙亥”。而論之曰:“圣人作《春秋》,于歲首則書王,說者謂謹始以正端。今晉人作鼎而曰‘王十月’,是當時諸侯皆以尊王正為法,不獨魯也。”[8]75
這種明確書“王”的紀時方式雖然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已經初現端倪,但《春秋》將其確立為一種固定的模式,在后代被普遍接受,就使得紀年這樣一個原本純粹的技術問題在中國成為政治活動的核心事件。頒布或更改年號也成為一個政權宣示自身統治力量最簡單有效的方法,而接受和使用某個年號,則明確表明對某個政權、某位君王的臣服。“改正朔”也就成為中國古代某個新政權建立后的第一要務。
這種紀年方式并不始于《春秋》,在甲骨文及鐘鼎銘文中即已經出現,但外在形態還稍嫌簡單,運用也不規范。比如:“唯王二祀”[9]1881,只是知道這是某位商王即位后的第二年,但到底是哪一位商王,單是從這條記載中就很難獲知。商周銘文中同樣有這樣的問題,比如兮甲盤銘文:“唯五年三月既死霸庚寅”以及虢季子白盤銘文:“唯十又二年”[10]卷六131、130,這兩篇銘文的篇首都標示了年份,根據學者考證,這兩篇銘文都出自周宣王時期,所以現在注釋這些銘文,都會把帝王的年號補全:周宣王五年、周宣王十二年。可以看出,在使用甲骨文和銘文記事的年代里,使用最高統治者的年份進行紀時已經比較普遍,但大部分使用的都是這種不完全的紀年方式,如果沒有專門的考證,單純依靠銘文本身,對于這種脫離具體語義環境的年份則很難確指。甲骨文與金文都是單獨成篇,遠未形成一個完整的敘事體系,這也限制其形成一個完整規范的紀時系統?!洞呵铩穭t為有意識地將兩百多年的歷史編于一冊,在具體敘事時就有必要明確具體年份,這是歷史敘事系統化發展的必然結果。
《春秋》以魯國國君年號紀時的意義影響深遠,從《春秋》開始,國君的年號被普遍運用于史書紀時,這些使用在史書中的年號,也逐漸變成了史書紀時體系中最大的一個“單位”。雖然帝王年號與“年、月、日”相比并不是一個固定的時間單位,有的帝王在位時間長達五六十年,有的則可能只有幾個月,但是這種以帝王年號指代一段歷史時期的做法在后代成為一種慣例?!皾h武帝元狩四年”、“成化八年”等年號如果只是使用與這些年號相對應的、后來從西方引進的公元前119年、公元1472年等來標示,就只是一個歷史進程中普通的年份。但是使用了某一位帝王的年號來紀時,有些時候就會使這段時間沾染上某種特定的感情色彩或褒貶意義。比如說到“漢武帝元狩四年”,總會讓人聯想到昂揚雄壯的塞外鏖兵(李廣即卒于此年);說到“明代成化八年”,則會讓人聯想到妖孽宮廷中的群魔亂舞,很多反映忠奸斗爭的文學作品喜歡把背景設置在“明代成化年間”。當然這些都是帝王年號成為一種紀時傳統后才會出現的特殊群體情感寄托方式,而《春秋》最早廣泛系統地使用國君年號紀時,正是這種古老傳統的開啟者。
杜預概括《春秋》的敘事體例為:“記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所以紀遠近,別同異也。故史之所記,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時,故錯舉以為所記之名也?!盵4]1703根據杜預的歸納,《春秋》紀時采取的是“年、時、月、日”的體系。但實際上《春秋》完整的紀時模式為:“某君、某年、某季、某月、某日”。例如《隱公三年》:“三年春王二月,己巳,日有食之”[4]1722,就包含了五層時間單位,只是省略“隱公”未標明而已。這種紀時模式按照由大到小的順序排列,嚴密規整。針對《春秋》將“時”,也就是季節這個時間單位列入紀時體系中這個問題,顧炎武指出:“《春秋》時、月并書,于古未之見。……《春秋》獨并舉時、月者,以其為編年之史,有時、有月、有日,多是義例所存,不容于闕一也。”[8]76楊伯峻先生也說:“《春秋》紀月,必于每季之初標出春、夏、秋、冬四時,如‘夏四月’‘秋七月’‘冬十月’。雖此季度無事可載,亦書之??贾忿o、西周及春秋彝器銘文與《尚書》,書四時者,彝銘無一例?!盵11]5可見“季節”這個時間單位用于史書紀時,前所未見,從現存材料來看,為《春秋》首創。
但是《春秋》紀時也并不是每一處都包含有以上所有的時間單位,有時會省去月,有時會省去日?!半[公八年”紀時方式較為多樣,摘引如下:
八年春,宋公、衛侯遇于垂。三月,鄭伯使宛來歸邴。庚寅,我入邴。夏六月己亥,蔡侯考父卒。辛亥,宿男卒。秋七月庚午,宋公、齊侯、衛侯盟于瓦屋。八月,葬蔡宣公。九月辛卯,公及莒人盟于浮來。螟。冬十有二月,無駭卒[4]1732-1733。
從以上引文的紀時方式可以看出,《春秋》紀時總體上的規則是嚴守“國君年號、年、季、月、日”的順序,但在具體應用時,則經常有省略。為什么會省略某些時間單位呢?《公羊傳》對于“庚寅,我入邴”為何紀日給出的解釋是:“其日何?難也”[12]2209,意思是進入邴這個地方遇到了困難,所以特意標示出具體日期。再比如對于“八月,葬蔡宣公”這條的解釋是:“卒何以日而葬不日?卒赴,而葬不告?!盵12]2209也就是說,蔡宣公去世這件事有正式通告,但下葬卻沒有,所以在記載上去世有具體日期而葬則無。但是這種解釋的問題很明顯:同樣記載有具體日期的“秋七月庚午,宋公、齊侯、衛侯盟于瓦屋”以及“九月辛卯,公及莒入盟于浮來”兩條,為什么《公羊傳》就沒有給出相應的解釋?所以以上這種紀時方面的差別其實并無深意,很有可能只是《春秋》作者是否能夠掌握和確定這幾個事件的確切時間而已。孔穎達即已指出:“其要盟、戰敗、崩薨、卒葬之屬,雖不盡書日,而書日者多,是其本有詳略也?!贩且蝗耍o無定式,故日月參差,不可齊等?!盵4]1703顧炎武在《日知錄》中也指出:
孔子生于昭、定、哀之世,文、宣、成、襄則所聞也,隱、桓、莊、閔、僖,則所傳聞也。國史所載,策書之文,或有不備,孔子得據其所見以補之至于所聞,則遠矣!所傳聞,則又遠矣!雖得之于聞,必將參互以求其信。信則書之,疑者闕之,此其所以為異辭也。公子益師之卒,魯史不書,其日遠而無所考矣!以此釋經,豈不甚易而實是乎?[8]101
按照孔穎達和顧炎武的思路,《春秋》中有很多記載之所以出現紀時方式“參差不齊”的原因在于這些事件在當時就已經是“傳聞”,確切的時間已經無法考證。以上有的事件記載了具體時間,有的則缺載,原因很可能只是材料的存缺而已。
《春秋》紀時有一種特殊的情況,就是只紀時而不記事,例如《春秋》的第一句話就是“元年春,王正月”,沒有記錄任何事件。這種情況在整部《春秋》中非常多見,李廉做過專門統計:“無事書‘春正月’者二十四,自隱公元年始;書‘夏四月’者十一,自桓九年始;書‘秋七月’者十七,自隱六年始;書‘冬十月’者十一,自桓元年始?!盵13]136此類只列時間而無記事的情況在《春秋》中共有63處之多。
《春秋》中這種情況隨處可見,仿佛時間框架固定不變,歷史事件只是被嵌入這個已經搭建完成的框架中,即使某一個時間單元沒有事件可以記錄,但也要將這一個時間單元分毫不差地填入整個框架體系中去。《春秋》在紀時方面具備非常嚴密的體例,這種對時間有著極度嚴苛要求的體例不僅是首創,而且可以說是后無來者。從文本表現來看,《春秋》“紀時”的特征要高于“記事”屬性,或者說《春秋》的敘事框架(也就是時間框架)早就搭建完畢,事件則是按照所發生的時間被填入這個框架當中,事件可以缺失,時間框架本身卻沒有缺失的環節。
《春秋》紀時系統在精嚴之下仍然有些許例外,桓公四年、七年記事到夏為止,但是按照體例即使秋冬無事,也應該記“秋七月”及“冬十月”。類似情況在定公十四年、昭公十年、僖公二十八年等處也出現過。按照經學家、特別是今文學者們搜尋意義的習慣,這種缺省當然有深意存焉。比如公羊學者何休解釋說:“下去二時者,桓公無王而行,天子不能誅,反下聘之,故為貶,見其罪,明不宜?!盵12]2215這種釋經方式未免迂腐,還是孔穎達說的通達:“《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間,有日無月者十四,有月無時者二,或史文先闕而仲尼不改,或仲尼備文而后人脫誤。”[4]1703也就是說,這幾處時間架構的缺失,應該只是常見的史籍佚文,而且缺失的這幾個時間段落,相對于整部《春秋》二百多年的時段來說,所占比例很小,并不影響整部《春秋》紀時系統的嚴謹。
為什么《春秋》對于時間有如此異乎尋常的重視,甚至不肯留下一點時間的空白?善于挖掘《春秋》“大義”的《公羊傳》以及《谷梁傳》都注意到了這個問題?!豆騻鳌る[公六年》中說:“此無事,何以書?《春秋》雖無事,首時過則書。首時過,何以書?《春秋》編年,四時具,然后為年?!盵12]2208《谷梁傳》則說:“冬十月。無事焉,何以書?不遺時也?!洞呵铩肪幠?,四時具而后為年?!盵14]2372這都是說四時俱全,才是完整的一年?!豆騻鳌泛汀豆攘簜鳌纷鳛閷iT解釋《春秋》的作品,年代距離又不遠,而且兩部書都不約而同地將原因歸之于“四時具而后為年”,這種觀點應當得到重視。就連對公羊學派攻擊甚深的孔穎達也持相同觀點,他說:“史之記事,一月無事不空舉月,一時無事必空舉時者,蓋以四時不具,不成為歲,故時雖無事,必虛錄首月?!盵4]1704相對于《公羊傳》和《谷梁傳》整體釋經時好做“微言大義”式的意義挖掘,孔穎達的觀點實質上是從文本內部的架構方面進行解釋。錢穆曾指出:“因若更不寫一個王正月,恐人疑是史書有忘脫。故正月無事書二月,二月無事書三月,三月無事空寫一個王正月,下面再接上夏四月,全部《春秋》皆如此。”[14]28這種解釋實際延續了《公羊傳》中的說法,“恐人疑是史書有忘脫”,正是指出了《春秋》作者搭建完整時間框架的敘事意圖。時間是《春秋》敘事的根本框架,對完整時間框架的重視也就是對敘事整體性的重視,所以這種對于時間架構的追求其實飽含著來自于文本內部的敘事動力。這種絕對理性的時間結構布局,清楚地顯示出《春秋》作者對于秩序的執著追求,這種對于秩序的追求又不是僅僅停留在表層結構之上,而是與《春秋》所要完成的敘事意義——理想道德體系的建構緊密相關。這種表層時間結構其實是深層敘事意義的直接反映。正如劉尚慈所說:“如桓公九年只春冬兩季有事記錄,如果不書‘夏,四月。秋,七月’,確實會有空落缺失不完整之感。”[15]36盡管不能完全同意后代經學家對于《春秋》“微言大義”的牽強解說,但絕不能否認《春秋》最重要的寫作目的就是“褒善懲惡”式的道德評判,而達到道德評判目的最為直接有效的方式就是建立一種嚴謹且簡單的敘事模式,在這個模式中,要求所有的敘事要素清楚、整齊地排列,才能夠發揮直接、明確的作用。
另外,何休談到這個問題時說:“首,始也。時,四時也。過,歷也。春以正月為始,夏以四月為始,秋以七月為始,冬以十月為始。歷一時無事,則書其始月也。明王者當奉順四時之正也?!渡袝吩弧畾J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是也。有事不月者,人道正則天道定矣。”[12]2208這正反映了周人觀念中時間并不是簡單的自然現象,而是天地神靈意志的表現,神靈意志當然需要遵循,也就是需要“奉順四時之正”,通過尊奉時序并嚴格地在敘事中表現這種時序,達到“人道正則天道定矣”的目的。司馬遷也曾說:“天下有道,則不失紀序;無道,則正朔不行于諸侯?!盵7]1258所謂“不失紀序”,就是紀時體制的正確完整,而這被認為是“天下有道”的重要象征,而與之相反的情況就是紀時系統出現問題,則意味著無道?!洞呵铩芳o時體系的完整,正是尊奉神靈意志的反映。過常寶先生認為“古人認為四季時序是神靈意志的體現,而按時祭祀,并且依照神靈的意志來安排自己的活動,安排自己的人生節律,體現了人們對神靈意志的尊重和服從。這就是所謂‘順時而動’,它所體現的價值原則就是‘時也’?!盵16]21從司馬遷、何休開始,一直到現代學者,都注意到了這一點,即《春秋》嚴謹的時間框架這種外在形態,確實受到當時重視天地神靈這種文化背景的影響。
最后,時間的根本特征雖然在于不可逆、不可重復的線性發展,但對于尚處于蒙昧時代的先民而言,一系列能夠體現出時間運轉的自然現象:白天黑夜有規律的變化,月相以三十天為一個周期完成圓缺更迭,黃河流域四季分明的季節轉換等等,卻又在向人們提出暗示——時間是“循環”的。而在當時的農業生產中,每個季節中特定的某一段時間又涉及農業社會的實際生產需要,在某個特定的時間段一定要進行某種農事操作,才能獲得收成,這種來自于生產甚至是生存方面的壓力又加重了時間循環觀念在人們心中的影響。李約瑟曾指出:“在某種以農業為主的文明中,人們必須精確地了解在特定的時間做什么事,所以在中國進行的陰陽歷法的頒行,乃是天子神圣的宇宙職責。”[17]358某些固定的也就是一直處于循環之中的時間段對于生產具有指導性意義,王權以控制歷法發布權的方式來宣示自身權威,而最終王權的加入又使得這種循環的時間觀念進一步披上無可動搖的神圣性。《周易·泰》九三爻辭:“無往不復,天地際也”[18]28,表達的就是這種往復運行的天地至理;《老子》中說:“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盵19]121這里形容的還是一種以循環往復的觀念看待世界的心態?!敖履昴曛幌嗨啤薄ⅰ霸掠嘘幥鐖A缺”等這些說法雖然來自后代,但類似的循環時間觀念在《春秋》那個時代已經成熟。在這種循環的時間觀念中,最重要的就是固定,就是不能缺失,這也決定了《春秋》重視每一個時間段的結構方式。
綜上所述,時間作為外部的敘事框架,在《春秋》中被一絲不茍地搭建起來的原因既有來自文本內部的敘事動力,又受到外部文化背景的影響,并根基于古代中國農業立國的社會基礎。
春秋時期使用的歷法還不完善,僅以作為調整時間的閏法來說,《左傳·文公元年》記載:“先王之正時也,履端于始,舉正于中,歸余于終。”[4]1836這句話里所謂“歸余于終”,就是指在歲末設置閏月。但這種歲末置閏方式并不穩定,陳夢家指出,殷人武丁時期年終十三月置閏,乙辛時則年中置閏,西周改為年終置閏,春秋文宣以后又改回年中置閏[5]218?!蹲髠鳌は骞吣辍酚涊d:“司歷過也,再失閏矣”[4]1704;《史記·歷書》中也有相似記載:“周襄王二十六年閏三月,而《春秋》非之。”[7]686這說明在春秋時期不僅閏法不固定,而且失閏這類嚴重錯誤還在出現,這就表明早期歷法仍處于完善當中。1975年出土的睡虎地秦簡,有秦昭襄王元年到秦始皇三十年的《編年記》,但在這部橫跨九十年的大事記中,大多數都只籠統記年,比如“八年新城歸”,絕少有記月,更未有記日[20]7。這個事實正與司馬遷在《六國年表》中的說法吻合:“獨有《秦記》,又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盵7]686睡虎地秦簡的《編年記》要晚于《春秋》,但紀時方式相比之下卻又極簡略,這不僅說明早期紀時方式本身的發展并不是一路穩步向前,而且更突顯出《春秋》紀時方式成熟的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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