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書法的不斷演進發展,后世書論家對前世書法發展進行總結,已成為書法史上的一個規律。尤其是到了明代,出現了書論家對以往多個朝代書法發展進行的總結,并對各個朝代書法的遞承關系進行的勾勒,以此形成了他們自己獨特的書法史觀。
馮班就是這批書論家中的一員,他以結字為準,提出晉人用理,唐人用法,宋人用意的書法史觀。而這種觀點,其實是融合趙孟頫與董其昌兩家的觀念形成的。
我們知道,元代趙孟頫曾在《定武蘭亭跋》中提出:“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工。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在趙孟頫看來,書法中的結字是隨著時間而改變的,而用筆是千古傳承不變的。關于這句話,后代多在“用筆千古不易”上爭論不休,而忽略了前半句,“結字因時相傳”。因此,馮班就顯得頗具新意,他以結字作為自己立論的標準,而去深究如何“因時相傳”。董其昌對晉、唐、宋三代書法的概括,直接影響了馮班。董其昌指出:“晉人取韻,唐人取法,宋人取意”,而馮班卻以結字作為標準,提出“結字,晉人用理,唐人用法,宋人用意”。兩者略有不同,董其昌是從各個時代的審美上進行的總結,而馮班是從書法的創作上,以結字為準,對這三個時代進行的總結。而關于這三家,我們需要明白的是,無論是趙孟頫的用筆結字論,董其昌的晉、唐、宋三代論,還是馮班的論述,都是在圍繞魏晉以來王羲之父子一系的書法所做出的論述。
今人,為求立論新穎,對董其昌以及馮班的三代論加以否定,認為不能以一概全,即是說不能單以一個“法”字來概括整個唐代。持此論者,多是由于割裂了前后兩個朝代的關聯。我以為,應當將晉、唐、宋三代并列來看,這三個朝代只有相互比較才能突出各個朝代的特點,如果,單就一個朝代進行分析,必然會出現以一概全的觀點。因此,我們在分析馮班的三代論時,應該持有此種觀念。
在晉唐宋三朝之間,馮班認為晉代是唐、宋兩朝取法的對象。唐、宋兩朝的書法家分別從晉人書法中汲取養分,然而由于時代的不同,兩個朝代從晉代學習的方面也有所區別。而晉人書法用理,理為何?理,《說文解字》釋意為:“治玉也。順玉之文而剖析之。”今天的解釋,則為事物的本質規律,表現在書法中,即是晉人遵循書法的內在規律。因此,馮班認為晉人“用理則從心所欲不逾矩”。我們知道,孔子《論語·為學》篇有:“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孔子雖然是在表述自己一生的為學經驗,但是,我們從中可以明白一個道理,即是為學要循序漸進。如果沒有前面的積累,也無法達到最后的“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落實到書法上,無論是晉、唐、宋三代中的哪一代書法家,他們學習書法的時間大致不會相差太大。因此,晉人“用理則從心所欲不逾矩”,不僅僅是指晉人學習書法循序漸進,遵循法度,它還應當指,晉人懂得書法的內在本質規律,從而能夠很好運用,做到不為規律或法度所困,從而能夠從心所欲。因此,我們可以得知,晉人用理,既包含著法度的精熟,還包括超越法度的從心所欲,即是能夠表達自己的心意。
而唐人用法,馮班認為是唐人“因晉人之理而立法,法定則字有常格”。唐代書法家遵循晉人書法的規律,并將這種規律固定下來,形成法則。關于這一點,我們看一下唐代流傳下來的諸多書論便可得知。從傳為歐陽詢的《八訣》《三十六法》到張懷瓘的《論用筆十法》《玉堂禁經》,再到韓方明和林蘊的執筆之法,都是在談法度。如果我們再從結字方面來看的話,唐代楷書法度嚴謹、排列整齊。因此,可以說,唐代的書法家更多關注的是法度。然而,唐人書法過多地被法所囿,而晉人也用法,但晉人不為法所局限,最終造成“唐人用法謹嚴,晉人用法瀟灑”。
“宋人用意,意在學晉人也。”這里說的意,其實即是學晉人的從心所欲。我們知道,宋代書法家強調個性,追求自我。蘇東坡說:“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黃庭堅說:“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米芾說:“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從書法的結字方面來看,唐代那些體態規整、法度嚴謹的豐碑巨制已被那些體態率性、瀟灑的手札所取代。這種在書法上追求自己內心主觀精神的表達,正是對宋人用意的最好證明。然而,用意并不是不遵循法。馮班認為:“宋人作書,多取新意,然意須從本領中來。”這里的本領即是說書法的一些法度,只有將這些本領掌握好才可以隨心所欲,即是他所說的“本領精熟,則心意自能變化”。很遺憾,馮班認為宋人由于本領不夠精熟,從而書法“意不周幣則病生”,同時認為這是由于時代的原因。所以,相較于唐代,在法度上的弊病限制了宋人的書法,從馮班對蘇東坡書法的批評便知,“東坡書有病筆,唐人無此”。從而馮班最終認定,“宋人多用新意,自以為過唐人,實不及也”。
綜上所述,在馮班的眼中,晉、唐、宋之間的關系應是宋不及唐,唐不及晉。而無論是唐人,還是宋人,他們都是以晉人書法為取法對象。具體說來,晉人書法其實是法度與心意并存,唐人從晉人書法中總結到了法度,宋人則學習到了心意。如果我們將晉人書法比作源頭,那么,無論是唐人書法,還是宋人書法,都是從這一源頭分出的兩條支流。
(作者系江蘇教育書法協會會員,南京藝術學院美術學院書法系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