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法藝術是講究創造的。從傳統的基礎上推陳出新,獨標風格,形成一人、一時代的特殊流派,在不違悖書法的規矩法度之中,取精用宏,批判接受地來繼承和發揚先民遺留下來的寶貴基業。經過這樣的過程,有了新的成就,而不同于印版文章的陳陳相因,這才是書法藝術的創造性。
在學習書法的開始,臨摹碑帖是為了接受優良傳統。從臨摹當中去專研各種用筆、結構的技巧,探討古人成功的經驗。所以作為我們追求藝術的門徑,臨摹只是學習的過程,創作才是最后的目的。
書法的創作是包括用筆和結構兩方面的。鍾繇為了得到蔡邕的筆法,而韋誕不肯給他,以致椎胸嘔血,足見筆法的重要。所以,古人研究書法,最要緊是在“得筆”。得筆的意思,就是說得到了用筆的方法,筆可以聽我使用,能夠“得心應手”了。
從前趙孟頫說,結體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意思是說,結字的方法是隨時代而有所不同,用筆的技巧則永遠不變。因為筆法不外兩種:或是方,或是圓。圓筆是從篆書來的,方筆是從隸書來的。看起來覺得,“用筆”比“結體”簡單,其實,用筆雖離不了方、圓,而其中的巧妙依然是千變萬化層出不窮的,我們必須從各種碑帖中去細心體會才能得到竅門。
但是,要改變字體的樣子,形成自己的面貌,當然也不是簡單的事。我們要接受傳統,不能不臨摹碑帖,臨摹久了,往往不能跳出它們的范圍,永遠跟著它們走。這就是古人所謂的“奴書”,為它們所俘虜了。所以,當學習臨摹的時候,要能深入其中,不深入,不能接受傳統;在立意創造的時候,要能超出其外,不超出,不能自立風格。
拿用筆和結體兩方面來衡量它們的輕、重和難、易,據我個人不成熟的看法,似乎用筆比結構為“重”、為“難”,因為字體的結構變化是比較輕巧、容易一些。當然,凡歷代成功的書家沒有不是雙方兼顧的。
王羲之是歷來所推崇的書圣,他起初是學衛夫人的,其后又改學鍾繇,結果自成一家。
記載上說,羲之第七個兒子獻之曾向羲之建議:“章草未能宏逸,大人宜變體。”這是勸他不要專寫章草,要有變化,創意革新。其后,羲之書法居然超鍾邁張(芝)。這和獻之的建議大有關系。
獻之這個建議對于羲之是有很大幫助的。獻之能夠向羲之提出這樣創造性的問題,也可見他識解的高超。所以,“二王”父子的書法在書學史上是并重的。就是因為他的書法并不局限于羲之的家學。
古人說,智過其師,方能受業,真是不錯的。拿羲之對于鍾、衛,獻之對于羲之來說,正足以證明這一點。
羲之的書法到了唐朝,因為李世民的特殊愛好,于是大行其道。固然,他的書法在藝術領域里面已經登峰造極,再加以當時帝王的提倡,自然人人都得寫羲之了。
但是,我們看唐朝的幾大書家,專門寫王的只虞世南一人,其他如歐陽詢、褚遂良都兼有隸法,李邕是融會南北兩派而獨創一格;顏真卿更是變革王家舊法而出新意的大家;柳公權則學歐學顏而自成風氣;沈傳師學歐、虞、柳又別立一派。
我們看了唐代各大書家的成就,覺得有一些體會,就是:第一,王羲之的書法盡管高妙,當時的帝王盡管提倡,但書法家不一定都跟著他走。如果都跟著他走路,如果都跟他走這一條路,那就是印版文章,沒有藝術價值,唐朝的書法也就不成其為中興時期了;第二,書法藝術領域中的天地廣大無邊,不是王氏一家的天下。凡是有本領的人,盡可自立門戶,別尋出路,一味寄人籬下,是沒有出息的;第三,唐代的書法是重“法”的,我們把唐代各大書家怎樣創造的方法和技巧都參悟透了,就可以從他們的經驗中找出門徑;第四,書法藝術的創造,原有淺深高下大小的不同,全憑各人的造詣來表現,與群眾見面。如果當時和后世有了很多贊成、欣賞的人,那就是得到群眾的認可,然后這種風格和派別才算是形成了。
在書法史上歷代的書法派別和個人的風格,真是千門萬戶,各顯神通。但有一條鐵的規律就是造詣越高、越深、越大的,贊成和欣賞的人就越多越久遠;反之,縱被稱賞于當時,等到日子久了,慢慢地就被人遺忘了。
這樣的例子在歷代書法史上是很多的。
最近,常有人關心時人書法中有沒有特殊成就,創造自己風貌的。因此就我所見到的作品先談談寧斧成的隸書。漢隸的種類很多,有雄偉的、方整的、秀麗的、飄逸的,各有不同,而同歸于美。但一般說來,隸書是有了定型的字體,字體既有定型,筆法又都是方的居多,要想怎樣地加以變革創新是相當困難的。因為行書和草書可以從“挪移位置”(移動字的偏旁來變易字形,行草是常有的)方面來分布,隸書同楷書一樣是不可能的。
清代的鄧石如對于隸書是有創造性的發展,他是從用筆和結字兩方面下功夫的。他的筆法,蒼勁渾厚;結體,緊密堅實,真能集漢碑的大成,開創出自家的面貌,這是大家公認獨有千古的。
清末何紹基對于《張遷碑》真有篤好,臨至數百通,然而終未能獨具風格,僅僅是用“回腕”的方法,把篆、隸的筆意熔鑄在楷、行里面,增加楷、行的骨力和風趣罷了。我舉鄧、何兩人就是說明隸書的創造性是不大容易的。
我看見寧斧成寫的隸書四言聯一副“大膽落墨,有酒盈尊”,是有獨創性的。這八個字的結體是寬博的,風神是秀逸的,筆畫則瘦勁而舒長,似乎與《漢陽泉熏爐銘》和《禮器碑》相近。至如橫畫作“斷筆”的地方,又似乎在學“漢磚瓦”。
總之,書家在接受傳統的時候當然是無所不學;到了有所創作的階段,必然是有所棄,有所取,取其精華,棄其糟粕,以形成自己的格調。于是欣賞的人來加揣測擬議,那必定是會有所合有所不合的了。然而大致或者不會太離譜。
(本文選自《近現代書論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