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在金石學與篆隸書藝復興的歷史境遇下,阮元適時提出“南北書派論”,從中原書風的分派與流變揭示了南北書風不同的成因及特征等,形成了客觀、公允的書法藝術史觀,在觀念上動搖了“二王”獨尊的書法傳統,為清代“碑學”的發展奠定了基礎。經過包世臣對“碑派”書法的闡揚,深化了書壇尊碑的意識。在康有為的總結與建構下,形成了書法載體的“碑學一帖學”論,旗幟鮮明的“尊碑卑唐”,從而使得碑派書法大盛于書壇。
【關鍵詞】篆隸復興;南北書派論;鄧石如;包世臣;康有為
清代中前期篆隸書藝的復興是以仿漢碑熱潮為先導的。隨著金石學復興,文人雅士們四下尋石訪碑,大量的東漢隸書碑刻紛紛出土,摩崖石刻陸續發現,人們在將這些新的實物資料用于學術研究的同時也把它們作為學書的范本,隸書名家不斷涌現。而此際的篆書名家雖也不少,但大多是建立在小學的基礎上,沿循著唐以來李陽冰、徐鉉、趙孟頫、李東陽一系的筆調,書寫精致婉轉的大字小篆。如果說這一時期的隸書偏重于追求藝術性,那么篆書更多地表現出學術性。
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阮元以其淵博的歷史知識和敏銳的藝術眼光,適時提出了“南北書派論”。他指出,以二王為代表的南方書風,并不是中國書法歷史發展的唯一脈絡,而是一個流派,與之并存的還有同樣名家輩出的北方書派,并且與南派一樣重要,都植根于以鐘、張為代表的中原書風,因而,都是漢隸演變的結果。他進而提出,北派書法以碑為典型、為優長,南派書法以帖為典型、為優長,由此將“南、北書派”概念轉換為更為形象的“北碑南帖”概念。阮元這一見解的提出標志著清代書法“碑學”觀念的正式形成。
從阮元的思考看,“北碑南帖”論的基本立場和觀點可以分析為以下幾點:一、這一理論的提出是為了糾正元明以來書法取法上的偏頗,他以溫和的、學術的、折衷的態度,重申了與傅山相類似的觀點,但是不因為重視北方書風而否定南方書風。二、他分析了南北書風各有所長,可以理解為這兩種書風分別適合于不同的書體,運用于不同的場合,北方書風以碑見長,說明它適合于銘刻體(即楷書);南方書風以帖見長,說明它適合于手寫體(即行楷或行草)。三、他從中原書風的分派、流變,揭示南北書風不同的成因和特征,即北方書風較多地保留了中原書風的傳統,帶有較濃的隸意;南方書風在二王的推動下更多是一種“新體”(即真體),因而,北方書風更多古質,南方書風更多精妍。四、他把南北書風的分派從東晉、南北朝一直延伸到隋唐,指出了北方書風影響深遠,以此糾正簡單地將唐人書法與二王一系南方書風直接掛鉤的錯誤理解??偠灾畛醯摹氨北咸闭撌巧羁潭娴?,它不同于董其昌在繪畫上提出的“南北宗”論,以自己的繪畫立場揚南抑北,帶有太多的個人因素;它是冷靜的,客觀的,因而是公允的書法藝術史觀,迅速獲得了廣泛的認同,為清代“碑學”的后續大發展奠定了基礎。
在此背景下,布衣書家鄧石如的作品(見圖1)引起了學者們的關注。鄧石如刻印寫篆起家,鬻藝為生,是一位較為純粹的藝術家,他學習篆隸書法不是立足于古文字學或金石學,而是主要著眼于字形結構、筆形筆勢的研究,注重筆法的研究,加之與當時的金石學家、金石收藏家、文字學家的交往,大量臨習古代石刻文字,打通篆隸用筆,“書從印入,印從書出”,形成了獨特的篆、隸、真楷的書風。譽者認為鄧石如書法勁健勢猛,質樸雄厚,甚至推為“國朝第一”;毀者認為鄧石如沒有學問,不通六書,違背古法。當鄧石如暮年游走江湖與包世臣相遇時,深受阮元北碑南帖論影響的包世臣立刻發現了鄧石如書法的特殊價值:阮氏學說是在觀念上動搖了獨尊二王的書法傳統,而鄧石如的書法則是在實踐上證實了北方碑刻及由此上溯的秦漢石刻的獨特魅力,將鄧石如書法奉為“神品第一”,為阮氏的學說找來了樣板書家。基于這樣的認識,包世臣把阮氏指稱北派書風的“北碑”概念,轉換成包括秦漢、北朝、隋唐篆、隸、真楷在內的石刻“碑學”,以鄧石如的書法經驗為主要依據,研究“碑派”書法的筆法,總結出一整套與“帖派”相對的用筆理念和方法:中鋒運筆,逆入平出,萬毫齊力,中實圓足。
包世臣還進一步發揮阮氏的南北書派劃分,認為南方書風以帖勝,而帖的原跡因材質所限幾乎蕩然無存,流傳下來的只是些摹本、臨本、反反復復的翻刻本,去原跡甚遠,以這樣的刻帖為范本,必然導致書法的衰微。相反,出土發現的石刻文字直接而充分地保存了古人的筆法和精神,是后世學習書法的最佳典范。尤其是真體楷書,北朝碑版承上啟下,被包世臣推崇為新的更高的學書典范。盡管包氏自己的“碑派”書法實踐不夠成熟,但是,他的碑派技法理論啟迪、指導了晚清無數的書家,他的尊碑意識更深刻影響了晚清書壇,一時碑派書法名家輩出,而趙孟頫、董其昌一系書風漸趨式微。
應當說,從清初碑學興起前夕,鄭簠、朱彝尊、萬經、王澍等眾多以篆隸名世的書家,到清中期以鄧石如、伊秉綬為代表的早期碑派書家,再到晚清以何紹基、張裕釗、趙之謙等為代表的越來越多的碑派書家,清代書壇以篆體隸體、北碑書風作字越來越盛,并日趨成熟。至于清末,力倡變法的康有為接過阮、包的碑學理論,大加發揮,不僅重新闡釋和建構碑派筆法,更將阮元以地域劃分的“北碑一南帖”觀,修改為以書法載體區別的“碑學一帖學”論,旗幟鮮明地尊碑抑帖,視南北石刻皆為書法的最高典范,即使是“窮鄉兒女造像”即《鄭長猷造像記》(見圖2),也無不堪稱經典。他還推出南北朝十家,總結北碑“十美”,以此作為書法審美新標準,向二王一系的傳統書法審美觀念發起攻擊,將尊碑思想及碑學理論推向極端。當時,地位顯赫的官宦士大夫、才華橫溢的文人學者、名震一時的書畫篆刻家,幾乎無不是碑派書法名家,碑派書法幾乎覆蓋整個清末民初書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