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我們將東漢末年當作是書法審美自覺的開始階段,不僅是因為此時期涌現了一批書法家及書法喜好者,更重要的是從這一時期開始,人們對書法的觀念發生了轉變,書法不僅僅被當作實用的工具,同時還寄托了人們對美感的訴求。
既然是美的一種表現形式,那么,它就會有一定美的標準,就一定會有依據這種標準對書法進行的判斷,于是,早期的書法批評就開始了。那么,這時的標準是什么呢?為什么會產生這種標準呢?
早期書法理論著作,多以書體冠名,如崔瑗的《草書勢》、蔡邕的《篆勢》、成公綏的《隸書體》,等等。其中《草書勢》《篆勢》以及另外兩篇未署名的《字勢》《隸勢》一同被西晉時期的衛恒收入《四體書勢》。因而,從某種程度上講《四體書勢》可稱得上是早期書法理論的代表,而其中集中反映了時人的書法審美觀念。
《四體書勢》中對不同書體都有較為形象地描述,在對書法進行欣賞的時候,將書法與自然物象進行聯系,諸如形容篆書“似水露緣絲,凝垂下端”,形容隸書“若飛龍在天”,形容草書“狡兔暴駭,將奔未馳”。這些都是以對自然萬物的觀照來對書法進行觀照,這種現象表現出了時人對書法形象美的獨特闡釋。《四體書勢》中還涉及對諸多書法家的評價,尤其是在草書方面,出現了對當時草書名家書法進行的比較,而這種比較更多的是圍繞著書法的具體創作進行的,從而帶有一定的理性分析。
漢興而有草書,不知作者姓名。至章帝時,齊相杜度,號稱善作。后有崔瑗、崔寔,亦皆稱工。杜氏殺字甚安,而書體微瘦;崔氏甚得筆勢,而結字小疏。弘農張伯英者因而轉精其巧,凡家之衣帛,必先書而后練之。臨池學書,池水盡墨,下筆必為楷則。常曰:“匆匆不暇草書。”寸紙不見遺,至今世尤寶其書。韋仲將謂之“草圣”。
從這段記載中,我們了解到,早期擅長草書的有杜度、崔瑗、崔寔以及張芝。其中,在杜氏與崔氏的草書比較上,衛恒認為杜氏“殺字甚安,而書體微瘦”,崔氏“甚得筆勢,而結字小疏”。從中可知,這主要是圍繞著草書的結體與用筆來進行的評價,杜氏在書法的結體上安排妥當,但是筆畫略顯瘦弱;而崔氏在用筆上有勢態,結字上卻稍有疏忽。總體來講,這兩家各有各的長處與不足。而從后面的描述中,我們看到,相較于前兩家,衛恒對張芝的草書十分推崇。他認為,張芝總結了兩家書法的得失,書法進而“轉精其巧”。而由這一“巧”字,我們看到了時人對草書的審美觀念。此處所謂的“巧”,其含義與今天的理解稍有不同,《說文解字》解釋為“巧,技也”。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巧”就是依據某種技巧表現出來的,亦即衛恒通過列舉張芝的學書經歷所講的,要達到這種“巧”,技巧必須要經過千錘百煉,方能“下筆楷則”。而這種“巧”具體到書法的表現上,即要求達到用筆精熟,在結體上安排得當,以此能夠成為一種典范、法則,這樣的書法才可稱得上是“巧”。
在《四體書勢》中還有類似的價值判斷,例如,“漢末又有蔡邕為侍中、侍郎將,善篆,采斯、喜之法,為古今雜形,然精密閑理不如淳也”。在對蔡邕與邯鄲淳的篆書進行比較時,所用“精密閑理”一詞,即是以技巧完備精熟作為書法的評判標準。在《字勢》中,也有“觀其措筆綴墨,用心精專,勢和體均,發止無間。”什么是好的書法呢?就是此處所講的“勢和體均,發止無間”,即體態結字均勻、完美,筆勢運行平和、貫暢。
在同時期的其他著作中,也有相似的觀念存在。成公綏的《隸書體》中,有“工巧難傳,善之者少”。可見,在成公綏的心中,“工巧”是一般人無法達到的,是當時人們所公認的書法的一個很高標準。
由上可知,在早期,或者說是在漢末至西晉這一階段,人們對書法的審美標準是工巧,這種工巧類似今天所說的精致,即是作品在技巧上達到完美,用筆與結字上達到精致,從而可以達到一種典范的境界。而為了達到這種“工巧”,出現了時人對書法勤苦練習及以對技法不懈探索的現象。趙壹《非草書》中形象地描述了一批刻苦鉆研草書的人,他們對草書的癡迷達到了“專用為務,鉆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的境地。張芝需要“池水盡墨”,這些后輩又怎么敢懈怠。而在《四體書勢》中出現的“法”這一概念可表明時人對書法技巧已有了探索。“河間張超亦有名,然雖與崔氏同州,不如伯英之得其法也。”與張芝同時的張超,在草書的“法”上卻不如張芝,這種“法”在當時并未得到更詳細地分析,而是被時人意識到它是決定書法水平的一個重要元素,從某種程度它可與“工巧”對等,或是決定“工巧”的因素。另外,流傳至今的一些逸事,如鍾繇為得韋誕筆法,競不惜在韋誕死后掘其墳墓,也可以感受到時人對書法技巧的重視與渴求。
那么,為什么時人對書法會有這樣的審美追求呢?我以為原因有兩個方面,一是時人的標準意識,一是書法形式發展的客觀需要。
所謂時人的標準意識,即是對東漢以前實用書法階段審美要求的繼承與發展。我們知道,在東漢以前,漢字處于一種不斷發展完善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形成了文字的兩種形態,一是適用于民間的草寫體,一是官方使用的標準體。草寫體多潦草荒率,更多地出現在日常書寫中,從而擁有廣大的群體;而標準體,則是應用于正式場合,它帶有一種莊重,故其表現形式也較為規范、整齊。在東漢以前,受政治、地域等諸多方面的影響,官方發布的標準體在不斷改變,從大篆到小篆再到八分書,皆是由官方統一頒布的標準書體。這種標準書體不僅對民間的書寫起到一種規范作用,它同時還進一步左右了所處時代的審美取向。所以,在實用書法的階段,人們對書法的審美即是以標準體作為依據,此時期的書法家多為這些標準體的書寫者或整理者。到了東漢末,這種意識被繼承并進一步發展,人們對書法不再滿足于實用,同時在實用的基礎上追求一種“工巧”,即是在書法規范的同時進一步要求精致、典雅。
書法藝術形式的客觀需要是造成“工巧”標準的又一重要原因。當書法形式還處于一種不穩定的階段,書法家只能將目光放在形式的完善上,不可能也不能夠將目光放在形式之外的意蘊表達上,即不能夠通過書法的形式去表達情感、意念等內在的精神。從流傳至今的漢末簡牘書中,我們可以看到,雖然各種書體皆已出現,而這些書體的形式還處于一種不穩定狀態。尤其是真、草書,無論是用筆還是結字,都存在著某種程度的荒率,這與人們既有的標準意識形成了極大的反差,所以對待它們的標準就顯而易見了,即是用筆上追求精致,結字上講究工穩。
所以,我們說,早期書法批評的“工巧”標準,不僅是實用階段的審美意識影響所造成的,同時也是書法藝術形式的客觀需要所造成的,二者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又互為因果。此時期的書法“工巧”標準在之后并未消失,進而演化為“精熟”“工夫”“法度”等一系列的概念范疇,從而反映出不同時期人們的不同書法審美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