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那場大雨中淚流滿面

張麗鈞

看畢飛宇的小說《大雨如注》，心里住進(jìn)了一個女孩——姚子涵。

真的撂不下她。走路想她，吃飯想她，做夢都想她。

一個天生麗質(zhì)的女孩。一個被深愛她的父母用千萬個美好理由擄走了靈魂的女孩。

姚氏夫婦一心巴望著培養(yǎng)出一個神一樣的女兒。他們有一筆巨大的存款，但是，由于堅信“貧寒人家出俊才”，他們便竭力裝窮酸。他們的女兒除了得保證各學(xué)科成績都優(yōu)異外，還要奉命去上各種“班”——舞蹈、圍棋、書法、美術(shù)、奧數(shù)、演講、古箏、英語、計算機……他們得意地把女兒培養(yǎng)成了“百科全書”。

懂事的女兒對自己也特別“狠”。她的“狠”，源自他們的“狠”。作者調(diào)侃道：“這年頭哪有不狠的父母？都狠，隨便拉出來一個都可以勝任副處以上的典獄長。”

愛的鞭子、因愛而恨的鞭子交替抽打在姚子涵身上，讓她無處逃遁。花季年齡的她，居然“臉上歷來沒有表情”。——表情是一種奢侈的東西，用分分秒秒拼未來的人用不著它。

如果那個叫米歇爾的美國女孩不出場，姚子涵注定可以在“乖女”路線上走下去。可是，米歇爾登場了——她被姚父請來陪女兒“說話”（練口語）。當(dāng)姚子涵還在娘胎的時候，她的爺爺就給姚氏夫婦布置了一項硬任務(wù)——把她送到美國去。

二十多歲的米歇爾是個離經(jīng)叛道的女孩，她抽煙，調(diào)皮，撒謊，甚至?xí)鞍顼L(fēng)塵氣”。就像有預(yù)謀一般，她把自己“說話”的課堂搬到了空曠的足球場上；又像施了巫術(shù)一般，她把一個小乖女登時變成了一個小瘋婆——一場不期然的暴雨，以爭金奪銀的速度狂澆下來。“姚子涵一個激靈，捂住了腦袋，卻看見米歇爾敞開懷抱，仰起頭，對著天空張開了一張大嘴。雨點砸在她的臉上，反彈起來了，活蹦亂跳。米歇爾瘋了，大聲喊道：‘愛——情——來——了！話音未落，她已經(jīng)全濕了……”她拉起姚子涵在暴雨中瘋跑。曾是足球運動員的米歇爾沖到足球門前，模擬表演射門、進(jìn)球、跪滑倒地。她鼓動姚子涵歡呼、慶祝。姚子涵被雨澆醒了，被米歇爾喚醒了，被自己驚醒了！一個丟了表情的孩子突然就被點化了。她跪了下去，水花四濺；她一把抱住米歇爾，心花怒放。她“特別想喊點什么”，來宣泄此刻無比亢奮的情緒，哪知，一開口，她竟用英語沖米歇爾喊了一句“嚇住”自己的話：“你真是一個蕩婦！”然后又補充了一句：“我他媽也是一個蕩婦！”在嘩嘩的暴雨中，兩個小女人笑了，笑得停不下來，“笑得嘩嘩的，差一點都缺了氧”……

姚子涵病了。腦炎。一連昏迷七天后，她睜開了雙眼。但是，她遺忘了母語，開始用流利的英語跟壓根兒就聽不懂英語的父母說話。

小說的結(jié)尾是這樣寫姚父的：“（他）呼嚕一下就把上衣脫了。他認(rèn)準(zhǔn)了女兒需要急救，需要輸血。他愿意切開自己的每一根血管，直至干癟成一具骷髏。”

一場滂沱大雨，將姚氏夫婦十多年的苦心徹底清零。

——天性被扭曲，人性被異化，靈性被閹割，姚子涵本就是個“病人”；當(dāng)青春本色的米歇爾在如注的大雨中邀她釋放青春激情的時候，她那個病懨懨的自己被那個活潑潑的自己狠狠撞了一下頭，于是，她的腦袋出了問題。

姚子涵、姚子涵們的歸宿究竟是什么？到什么時候我們才能真正分清“正教育”和“負(fù)教育”？那場滂沱大雨能澆醒姚氏夫婦和天下父母嗎？世上還有哪個足球場在饒有興味地等待著暴雨中瘋狂模擬射門的孩子？……

想著這些難以索解的問題，不爭氣的淚水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