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 浙江 金華 321004)
桑塔亞那的美學是一種自然主義的美學,這與他所提倡的藝術和美起源于本能,本能沖動是自然的一部分的觀念一脈相承,但由于自然的衍變,社會的出現,人在與自然的接觸中,自身的可塑性,使其運用獨特的理性方式來認識世界,改造世界,藝術便由此產生。同時,在論及美感的獲得時,他認為美感與快感密不可分,這種快感往往帶有功利性,這和康德所說的“審美無利害”相沖突。桑塔亞那美學觀念中自然性與非自然性的矛盾,使美的定義愈發的難以界定,“美是一種中立的意象”似乎是對這一矛盾的緩和,但這看起來只是一種折中。康德沒有解決的美學問題,桑塔亞那也沒能解決。自然性主要偏重于桑塔亞那自然主義立場,是一股資產階級哲學思潮,是資產階級哲學家試圖破解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的對立,所采取的另一種方式。它有三個特征:以自然包容一切;以經驗代替一切;以自然本能解釋人的一切。這種自然主義美學就是把我們所討論的美和審美看做一種自然現象,就像人類自然的思維和活動一樣,不需要任何超自然、超理論的解釋,是一種人的內在本性。在《美感》的開篇中,桑塔亞納就認為前人對“美”有兩種誤解,單從批評角度,就含有判斷之意;單從感性論角度,就含有感知之意。若將兩者結合,美學就是是一種研究“價值感覺”的學說。但桑塔亞納不同于康德純粹理性批判的思維方式,而將美看作一個人生經驗的對象,來探究它的根源、地位和因素。因為桑塔亞那對美的討論是從經驗出發,所以其美學中就存在自然性與非自然性的矛盾,下面我將從三個方面來論證這個矛盾。
桑塔亞那認為美感的獲得來源于自然本能,“是一種對象化的快感”[1]134。人是自然的產物,人對美的感知也是自然的,源于自身內在的感受力。我們的眼睛對事物單純的外表特別敏感,所選擇的事物大多是自己所喜愛的。動物世界中動物選擇交配的對象,也大多根據其外貌、顏色、氣味等一些自然因素來抉擇。這種與生俱來的審美感知在桑塔亞納看來是天性中最普遍的審美和愛美傾向,這種傾向是具有自然性的。同時,桑塔亞那把對象化的快感當作美,這種客觀化的快感是一種自然的快感,美感等于快感。在這里,桑塔亞那將美感泛化,直接與快感相聯,這種自然的快感不是由唯理來論證,而是由經驗所驗證的。美感的產生不能僅借助于事物的客體,因為美的客體性質不能完全界定美的本質。美,不單是對象外在的形式美,還需要有意識,一種有感情的意識,是人投入作品,從而產生的共鳴,是一種欣賞。即,從主客體的關系上來考察美,考察“我們天性中有什么因素使我們能感覺美;審美對象的構造和我們的感情興奮之間有什么關系”[1]36。天性的因素離不開人與感官活動,審美對象所引起的興奮勢必與人的內在情感密不可分。
但桑塔亞那又認為審美與道德、實用價值存在關系。事物的功用性在于給人以快感,而這就是美,這種美不是純粹的、自然的,而是帶有目的性。在桑塔亞那看來,一件事物如果不能給任何人以快感,它決不可能是美的,人們對之無動于衷的美,這種“美”是自相矛盾的。在桑塔亞那眼中,美往往與至善分不開,帶有道德特性,“美是一種最高的善,它滿足一種自然功能,滿足我們心靈的一些基本需要或能力。所以,美是一種內在的積極價值,是一種快感。”[1]36人們在行善的時候,可以滿足自己助人為樂的快感,達到一種自足的狀態,這種狀態是積極的,也是美的。就像桑塔亞那認為的“美是心靈與自然之間可能有的一致性之保證,從而是信仰善為至高的根據。”[1]185美的對象是善,是積極的內在價值,同樣也是不純粹的、不自然的。同樣在善面對社會的時候,他又把善和幸福構成的因素聯系起來,人作為政治性的動物,對于社會的需要不可避免,“友誼,財產,名譽,權力,勢力,如果加上家庭生活,當然構成快樂的主要因素。”[1]43這些財產和名譽,加上權力都是人一生中構成快樂的重要因素,這些快樂是建立在物質社會的基礎上,從而就不是純粹的自然性。對于幸福,他認為生活中任何一件小事都可以產生快感,而幸福也就是由這一件件小事所產生的快感組成的,但人們生在其中,還經常抱怨生活的不公和自己的不幸。幸福勢必與貼身利益相關,如果人們僅把金錢作為目的,而不作為手段,忽略身邊的感動,那么他永遠也不會幸福。
基于自然主義立場,桑塔亞那對于藝術的分析,不是從藝術作為客體的內容與形式著手,而是從藝術與人的關系著手,特別是從人的生命活動、自然天性、本能沖動出發,來探討藝術的實質和特征的。藝術的根本在于本能和經驗,生命的平衡在于本身所接受的改造,或將改造加之于自然,而人內在的可塑性使這種改造成為可能。在與環境的相處中,人們無意識的接觸行為留下的印跡,往往顯示其生活方式和性格,這種無意識的接觸卻又是為了適應環境的需要。桑塔亞納認為“這些東西不僅說明了行動者的(生活)習慣,而且肯定也是其個人意愿的實現和表達。存在于其習慣和想象中的恰當形式,與人賦予物質的恰當形式一樣,都是理性生活的工具。因此,任何使客體人性化和理性化的行為都被稱為藝術。”[2]2藝術的觸發點來源于本能,藝術表達的觀點也是自發產生的。天性中的部分情感只有被整體接受,并相互融合,內心躁動和生命主流相交,思想的結果才能形成。人們原始狀態下的感官享樂產生了許多無目的的游戲和懵懂朦朧的實驗行為,而古代的慶典儀式就是是來源于這些無目的本能行為的迸發。由于藝術的參差不齊,從而孕育著精華和糟粕,固定不變的模式化過程世代相傳,人們竭力忍受這些糟粕所產生的負擔,這種自然本能恰恰是最暴虐的暴君。人們各種面部表情、手勢和儀式等也都是藝術的來源,是一種自然流露的表達。比如,人類的舞蹈是一種早期藝術實踐活動,存在著最原始的本能,不僅在于舞蹈帶給人的的高度亢奮和富有節奏感的旋律,更在于人能直覺的欣賞他人的舞姿。舞蹈因理解而被欣賞,作為一種心靈凈化劑,它由產生激情、發泄激情而逐漸變成一種規范形式和有意識的社會控制。身體姿勢也是一種初始性動作,連續性的姿勢構成舞蹈。姿勢的產生是下意識的,往往展現了所要表達的目的,所以也最為真實。這里的審美自然性,在桑塔亞納看來更多是源于自身的本能,自身存在的對于美的感知,自然本能的這種原始性是藝術的來源,但人在與社會的接觸中,一些非自然的因素勢必會影響這種原始性,桑塔亞納所探討的真和善,以及藝術中的理性,都是非自然的產物。所以,這種非自然與自然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某種對立。
藝術起源于本源,本源沖動是自然的一部分,在與自然的接觸中,人自身的可塑性,使其運用理性的方式來認識世界,改造世界,從而產生了藝術。這種藝術帶有功用性,創造的產生,為了適應世界、服務自身、常常也帶有對自然的敬畏,比如舞蹈、姿勢、歌唱,存在于人的本性中,呈現的結果也使人感到愉快。也帶有一定的道德規則,一方面是人的內心健全的心智,另一方面是人的真誠和坦率,使藝術具有真善美。藝術的根源是本能沖動,但藝術的發生卻是理性指導的結果,這本來就是矛盾的。藝術是一種創造性的想象,人與動物本能理性化的區分,人具備動物所沒有的創造性想象。審美想象對人類精神自由極其重要:“美越多,世界就廣大;藝術家的想象飛升得越高,全人類也就飛翔得越自由。”[2]157同時,桑塔亞納肯定藝術的有用性和功利性,就連與藝術不一樣的現代工商業也被認為藝術的一種,這里的藝術更多偏向于技藝,對社會的改造,對功利目的的追求,從而達到所謂的“自由的生活”。藝術的不朽是理性傳播它自身的結果,在傳播的過程中,還伴隨著美的發生。藝術的傳播離不開培養訓練,人們通過不斷地模仿,使藝術得以傳承和發展。發展中的創造,使藝術獲得了新的源泉,可以說,藝術促成了理性領域內持續的進展,這種持續的進展使藝術的價值被發現,通過傳習性或強迫性手段相傳。“如果藝術是理性生活中的一個組成成分,即它能改變生活環境進而促成其目標的實現,藝術也就能促進人類理想各個方面的全面實現,即,使我們的生活更舒適、知識更豐富、精神更愉快。”[2]12桑塔亞那一會兒認為藝術是有目的的理性活動,一會兒又否認藝術的目的性,而強調其自發性,這種無法自圓其說的矛盾,恰恰是其非自然性的表現。這種藝術功用論違背了將美和審美看做一種自然現象的自然主義美學。
桑塔亞那認為藝術是人的自然活動,也可以說是一種理性活動,是人性和理性的對象化或客體化。藝術通過改變物質世界來實現人自身的意愿,從而獲得一種價值。雖然不一定有明確的目的或意識,但從中我們可以推出藝術是有功利實效性的。這對康德以來的藝術“無功利”說是一種批判。他說:“所有的藝術都是有用的和有實效的。一些藝術作品大多由于其道德意義才具有顯著的審美價值,其本身是藝術提供給作為整體的人性的一種滿足。”[3]266因此,他主張把藝術的審美價值和實用功能統一起來,從而達到對人的知、情、意等心理功能的全面滿足,而藝術的理性價值在于推動人的進步:“如果藝術是理性生活中的因素,這種理性生活在于改變生活的環境,以便更好地達到它的目的,那么可以指望藝術去促進人的全部理想,增加人的安慰、知識和愉快。”[3]267桑塔亞那強調藝術的審美和道德認知的整體統一性以及人的諸心理功能的整體統一性的這種看法是符合我們所說的審美實際的,而這種審美價值說從根本上來說是建立在主體(人)的肉體與感官活動的基礎上的,包括我們的眼、耳等感官活動,頭腦記憶和其他觀念思維的活動,以及整個身體對外在的感覺功能。在此,最鮮明地表現出他的美學理論的自然主義性質。他強調人體的一切自然的、生理的機能,都能對美感有貢獻。人體是一部機器,受組織機能的影響,一旦出現紊亂,我們的想象和情緒就會受到影響,觀念和情感也會有所波動。所以,美感的獲得是人體多要素形成的結果,人身體的血液循環、組織的新陳代謝、神經震動、呼吸、昏睡一直到性欲和生殖本能等等,對主體經驗價值的取得尤其重要的,是游戲、藝術和審美的必要前提和促進(或阻礙)因素。在論及“性的本能”問題和戀愛激情之類對美感的影響時,更突出了他的自然性特征。他認為“人和大自然是性欲的第二對象,性本能支配人的心理活動、審美經驗、美感和快樂。”[1]42在他看來,人內在的社會本能和習慣是可以維持社會制度的。桑塔亞那基本上對主體性的“自然主義”做了徹底的解釋。但他又認為性決不是性欲的唯一對象,如果性欲自身受壓制后,無法釋放,會轉向宗教、慈善等各個方面,但在桑塔亞那的觀念中,最幸運的是選擇熱愛自然和熱愛藝術,即轉向對自然和藝術的審美,很明顯,桑塔亞那對人的本性、對人類社會作了完全生理學、生物學的自然主義解釋,然后建立起他的價值學說和審美價值論。他的審美價值在于快感,在于快感的客觀化正是以這種自然主義人性論為理論基礎的。美感的泛化,生活中一切引起快感的感覺都可以歸結為美感。桑塔亞那以自己的獨立性,將審美現象還給了經驗與自然。
桑塔亞那從人的實踐活動出發,解釋藝術和教育。在論及家庭時,桑塔亞那認為家庭教育以及美感教育離不開社會。孩子從一出生就懵懂無知,反應遲鈍,而教育的訓練使得我們逐漸獲得智力,從而學習能力也隨之提升。桑塔亞那認為,“剛出生的小動物是里面最無力、最稚嫩的,往往是最好教育的,人也是一樣,最早熟的往往是后來最難以教化的,起初看上去最聰明的,后來智力卻往往最低。他們對環境沒有太大的依賴性,但是不能對周圍的環境做出很好的反應。”[4]35人是隨著環境不斷適應、不斷成長,每時每刻都不能忘記重塑自己。同時,與聰明的種族比較,往往較為愚笨的種族,有著漫長童年,善于多思的種族,才是這個世界的希望所在。因為他們善于學習,不斷進取,適應能力強,多思的大腦有著豐富的創造力。當然,教育比生育更為神圣,社會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極為突出。社會教給成員的第一課就是社會的存在。小孩就像動物一樣,有其自然天性,以自我為中心,他們天生似乎就具有一種強烈的、超驗的與眾隔絕之感。很自然,他的思想就是他自己的世界,桑塔亞那認為這種“唯我論”要靠社會的力量才能消除。“小孩必須學會以高度發達的智力與別人達成共鳴,要會體諒別人,而不能單從本能出發表達自己的愛與恨:他對凡事的想象必須要帶著認知能力,并且還得是極其正當的,而不應繼續保持自然狀態,即他的想象不應依舊是敏感而自私的奇思異想。”[4]45這種超驗的自大情結,家庭往往無法消除,他在家庭中的位置與別的小孩與眾不同,未來的發展也是無限估量的,這種心與心的靠近,都在給孩子制造呵護備至的氛圍,而這種氛圍只會使得他愈發的任性和自大。桑塔亞那給出了很好的解決之道,讓孩子由雇來的人訓練,并且在學校中,孩子們融入整個集體,相互影響,相互教育,使自己的心靈變得高尚起來。這種心靈的高尚和之前討論藝術和美的至善一樣,桑塔亞那至始至終將藝術看作一種理性生活,并認為“只有一個理性的社會,才可能有確實和完美的藝術。”[2]274孩子的自我成長和美感獲得離不開社會的教育和改造,孩子的自我認知的完善,離不開人與人之間的交往。理性社會塑造完美藝術,這種不純粹的、不原始的生存方式這也體現了桑塔亞那美學的非自然性。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桑塔亞那美學中自然性和非自然性的三大矛盾:“自然本能的美”與“審美的快感”的矛盾、藝術的“自發性”與“理性”的矛盾、“藝術是人的自然活動”與“實踐活動藝術化”的矛盾。這些不能說清的內在矛盾,正是桑塔亞那自然主義理論的不“自然”的例證和它自然主義美學的深層危機所。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到,桑塔亞那一開始在《美感》中就界定“美是對象化了的快感”的,但在后面卻形容美是“難以形容的”、“說不清的”,這種前后的自相矛盾也恰恰說明了其美學思想中自然性混雜著非自然性的成分,從而使美的問題難以解決。因為桑塔亞那是從經驗出發來討論美學問題,所以對于美的本質問題的見解,勢必比一般的思辨美學有更多的矛盾內容。
藝術起源于本能,是自然的沖動,但藝術的真正產生離不開創造性的想象,創造性想象離不開社會的影響。到后期,他認為審美快感既非客觀的,也非主觀的,而是一種“中立狀態”。這種中立的狀態似乎是對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基本立場的調和,正如它早期將客觀化的快感與成熟期“本質論”的結合,修正了以前的“美的定義”后認為美是生命的和聲,是被感覺到和消溶到一個永生的形式中的意象。這種中立類似于葉朗在分析美在意象所認為的,“是一個完整的、充滿意蘊、充滿情趣的感性世界。”[5]13“美是什么?”是很難界定的,葉朗認為美在于感受,在于我與客觀世界之間的相互感知,試圖以折中的態度來解決美學問題。但其實桑塔亞那后期的美學觀念和葉朗所說的美在意象不太一樣,他對“美”所做的新陳述,在本質上與前期觀念并無分歧,他從來沒有放棄過“自然主義”與“科學”的方法,從托馬斯·門羅自然主義科學深受桑塔亞那自然主義美學的影響就能看出。他主觀唯心主義的性質和自然主義的色彩絲毫未變,這種中立只是巧妙的偽裝。至此,桑塔亞那在其美學自然性和非自然性矛盾的基礎上,重新界定了美,美不是主觀的,也不是客觀的,美是一個中立的意象,這個中立的意象富含唯心主義色彩,但其美學中非自然成分,在某種程度上打破了以理念為出發點的十九世紀德國唯心主義美學,向唯物主義邁了重要一步,而且他的美學思想具有反對康德、黑格爾等人的古典傳統美學的批判色彩。當然,從消極的角度來看,這勢必導致桑塔亞那自然主義美學思想中的矛盾永遠無法解決。一如門羅所總結的,自然主義美學并“不企圖去了解美的最終本質是什么”,它只“滿足于對美的經驗的存在現象所作的探索”。雖然他的自然主義美學中有許多內在矛盾,內容蕪雜,體系松散,理論貧乏,但他的美學對稍后出現的實用主義、符號論、經驗主義,特別是以門羅為代表的新自然主義美學產生了重要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