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鶴伊(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
中國傳統鄉土社會存在一種內在秩序,這個秩序不是依靠傳統意義上的法律維系的。費孝通先生認為,傳統鄉土社會構建的是以習慣法為主的禮治秩序。費孝通先生的“禮治秩序”概念正是在一個與之相對應的概念即“法治”的對照下開展的。雖然法律的適用范圍涵蓋整個社會,但由于鄉土社會道德價值觀念與之有相矛盾的地方,從而造成傳統鄉土社會對城市適用的法律形成一種強排斥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在城市施行的那一套法律體系在傳統鄉土社會是被架空的,在鄉土社會與外部環境互動時是適用的,但傳統鄉土社會內在治理方面有自己的一套看似“不兼容”的體系。
《鄉土中國》中對“禮”的定義是:禮是社會公認合適的行為規范。從這一點看,禮的功用與法律無異。但是二者維持規范的力量卻不同,法律要靠國家權力來推行,禮是靠世世代代傳下來的經驗也就是傳統來維持的。這也就是我為什么之前說傳統鄉土社會內在治理方面有自己的一套看似“不兼容”的體系的原因。禮治秩序和法律秩序有共同之處,但是傳統是缺乏變通和不容置疑的,在國家力量滲透薄弱的鄉土社會,傳統就擁有了絕對的權威。從社會結構分析也能印證這一點,現代市場經濟影響下的法律是建立在獨立的個人基礎上的,而傳統鄉土社會是建立在宗法社會下的網狀結構,社會結構格局的差別引起了兩種不同的規范。在傳統鄉土社會已經扎根的禮治秩序沖擊之下,城市適用的法律在農村的發展卻舉步維艱。
盡管法治秩序和禮治秩序的關系可以簡單地歸結為法律與道德的關系,但正如約瑟夫·拉茲所指出的,這實際上正是法律規范性這個問題的另一種稱謂,只能說傳統鄉土社會的法律體系不規范,但不能說傳統鄉土社會一直以來都沒有自身的法律秩序。比較恰當的說法是,
社會轉型對法律秩序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現代社會的特性是理性代替感情支配著人們的生活,這在法律領域得到了全面反映。社會轉型后的法律的本質特征是適合市場經濟的、支持個人主義的,法律變得更加理性。但這也產生了新問題:一方面,法律大量地被制定和頒布,執法機增加且逐漸膨脹,而另一方面是部分法律不被理解和認可,使得法律難以真正在社會上通行。同時新出臺的法律不斷改變社會中已經或正在形成的規則,破壞了人們的預期。結果往往是,如同費孝通先生多年前所言,“法治秩序的好處未得,而破壞禮治秩序的弊病卻已先發生了”。具體影響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實行禮治是以傳統能夠有效地應付生活問題為前提的,傳統的鄉土社會滿足了這前提,因此它的秩序可以用禮來維持,但是社會轉型期這個前提條件就發生了改變。社會轉型期鄉土中的人群不再固守土地,大量勞動力外流。青壯年人口遷徙的活躍使得傳統中給予農業對土地依賴而生的泥土觀念解體。世世代代傳下來的經驗已經無法應對現實問題,導致傳統禮治失效。宗族長老權利逐漸削弱,傳統道德體系漸趨瓦解。
而其更深層的影響是隨著社會轉型期禮治秩序的逐漸瓦解,傳統道德體系受到嚴重沖擊,鄉土社會的人們道德信仰崩塌,急需重塑,而此時村民法律意識又普遍薄弱,現代性的法律與鄉土社會顯得更加格格不入,這樣整個鄉土社會便陷入了一種無序的狀態。傳統鄉土社會的熟人關系還包含了較強的倫理責任和輿論壓力。在熟人之間,違背常規的或越軌的行為,都被視為沒有遵守倫理規則,會受到眾人鄙視和譴責。然而轉型后的鄉土社會摻雜了太多的不確定性因素,人們受到的輿論壓力減小,相應地越軌成本就變少,造成社會失范現象嚴重。
社會轉型推動了階層的分化。現代鄉土社會主要存在農業勞動者、農民工和大學生村官這三類人群。不同群體的法律意識存在明顯差別,各自都有特定的問題。農業勞動者受到傳統思想影響最大,大部分對法律不信任。而且由于知識水平較低,法律意識最薄弱。而農民工在進城務工之前大多為鄉土社會的農業勞動者,雖然生存環境發生了變化,接觸到了更多的情景,但是對法律的認知范圍還是有限的。不過相對于農業勞動者來說,農民工由于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城市這樣的陌生社會,更加依賴和信任法律。至于大學生村官知識水平較高,但對法律的掌握都只停留在書本上,法律認知與實踐之間存在差距,而且在處理鄉土社會具體問題時他們的法律觀念很難被其他村民認可。這種法律意識的階層化差別導致了鄉土社會人們的價值判斷也必然不同。在遇到具體法律糾紛時,容易引起矛盾。
費孝通先生曾提到過要解決轉型期鄉土社會的法治問題,除了把現代法律和法庭推行下鄉之外,首先還應當在“社會結構和思想觀念”上有一番改革。當下中國鄉土社會的法律問題我認為可以歸結為道德信仰重建問題,并應以此作為理解和破解轉型期鄉土社會法律秩序問題的主要突破口。社會中的習慣、道德、慣例、風俗等從來都是一個社會的秩序和制度的一部分,因此也是其法治的構成部分,并且是不可缺少的部分。近年來,我黨一直主張要實現依法治國與以德治國的有機統一。黨的十六大報告指出依法治國屬于政治文明范疇,是治理國家的主要方式。以德治國屬于精神文明范疇,是思想建設的主要方式,主要是以德教民、以德化民、以德育人。在立法、執法、司法、法律監督、法律解釋等政治法律活動中,必須嚴格遵循法治的精神、原則和方法,不得以德治取代或沖擊法治。而在相當廣泛的社會生活領域和精神文明建設中,必須強調德治的精神、原則和方法,不能一味地用法律的強制手段解決思想道德問題,要不斷提高全民族的思想道德素質。從古代思想中也可以發現在法的社會功能方面,儒家主張將法的適用與道德的教化相結合,以最大限度地發揮法的治國安邦的作用:“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 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借鑒這個思路,我認為對鄉土社會法律秩序的構建除了完善相關的法律體系,更重要的是加強德性的教化,以德輔法,使鄉土社會的人們在教化中獲得對法律的認同感,從而主動服膺于現代性的法律。
至于中國特色,我認為更多的是從中國古代法治思想中凝練出適合當代鄉土社會法律秩序構建方案的思想。通過對中國古代本土法治文化的梳理和繼承,轉型期中國鄉土社會法律秩序的構建可以將民本的思想融入進去。強調民的地位,也是強調了法的權威。在法律制定過程中,可以通過法律制定者與鄉土社會中的人民的互動來增加人民的參與,使得法律存在于鄉土社會的具體情境之中。這樣最終構建出來的法律體系就更具有實用性,也為其施行奠定一個良好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