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燁樅(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游俠詩是基于游俠文化的發展而產生的。“游俠”的概念可以追溯到戰國時期,因周室衰微,各諸侯王與公子網羅人才,收留門客,其中就有俠士,如孟嘗君收留的大多是“以武犯禁”被官府通緝的游俠。每個階段的游俠形象與特點各有不同,唯一相同的特征就是社會環境越不安穩,游俠的形象就會越突出。[ 賈立國,《論游俠傳統與曹植游俠精神氣質的形成》,《揚州大學學報》,2007年3月第11 卷第2 期。]游俠形象逐漸被文人所重視,描寫作品也開始增多,直到形成了文學的經典形象,在筆下生生不息。然而,每個游俠因抱負不同、年齡不同、甚至社會背景不同,也體現出了不同的風格。選取《輕薄篇》與《名都篇》作為比較,原因在于二者主人公都是年輕使氣、肆意張揚的個性,才能夠更好地把握其中的區別。
“輕薄兒”作為一種形象進入詩歌中,始于西晉張華的《輕薄篇》,郭茂倩在《樂府詩集》題解中引《樂府解題》:“《輕薄篇》,言乘肥馬、衣輕裘,馳逐經過為樂,與《少年行》同意。何遜云‘城東美少年’,張正見云‘洛陽美少年’是也。”[ 郭茂倩,《樂府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單從這三首詩中可以看出,“輕薄兒”形象主要是少年,且都是錦衣華服、高門貴第的美少年。這些“輕薄兒”既有自我坦白,又有他人見證,如“僮仆馀梁肉,婢妾蹈綾羅”“賓從煥絡繹,侍御何芬葩”是他人見證,“橫簪刻玳瑁,長鞭錯象牙”“足下金鑮履,手中雙莫邪”則是自我坦白。篇中不僅有描寫敘述,還引用典故加以佐證說明,如淳于髡好酒,楚莊王弄纓,都是用來塑造“輕薄兒”形象中的浮華與高門背景。這些少年人在富足的生活中悠游取樂,夜以繼日的沉溺于美酒佳人之中,仿若人生已經得到了滿足,然而人生若夢,歲月蹉跎的幻滅感仍舊不能擺脫。這樣的少年,用生命詮釋了“輕薄”和“浮華”。
此詩前四句為一段,中間十六句各為一段,最后八句為一段,分別介紹了“輕薄兒”形象所處的社會及家庭背景,飲食服飾的奢華,酒色之氣的放逸與夜夜荒誕卻內心空虛的頹廢。尤其在最后一段,這些少年人偶爾在心中也有反思和清醒的時候,他們自覺人生譬如朝露,偶爾也會涕下滂沱,甚至在外界還有人可以對他們造成管束時,也會有畏懼和提防的心理,但卻不能完全引起他們的警惕。此詩描寫順序從外到內,體現了作者從外到內對表象下的本質透出深沉的擔憂之情,用最后兩句告誡這些少年人,不僅更加凸顯少年人“不知愁”而“強說愁”的“輕薄”,其諷刺意味也更加濃重。
曹植的《名都篇》云: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寶劍值千金,被服麗且鮮。斗雞東郊道,走馬長楸間。馳騁未能半,雙兔過我前。攬弓捷鳴鏑,長驅上南山。左挽因右發,一縱兩禽連。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飛鳶。觀者咸稱善,眾工歸我妍。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膾鯉臇胎鰕,炮鱉炙熊蹯。鳴儔嘯匹侶,列坐竟長筵。連翩擊鞠壤,巧捷惟萬端。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云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
此詩的開篇先說妖女,后說少年,目的是為了說明少年的名氣尚在妖女的名氣之上。這首詩中的人物形象的“自我”意識,較上一首《輕薄篇》更加突出。其中出現了兩個“我”字,而且玩樂的水平也比輕薄兒更加高級,個人能力也更優秀。如果說《輕薄篇》寫的是一群少年游俠的悠游玩賞,那么《名都篇》則寫的是一個少年游俠的宏偉志向。敖陶孫在《詩評》中說:“魏武帝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風流自賞。”身為貴族公子,曹植身上的貴族游俠生活如同《輕薄篇》中的輕薄兒一樣,狂蕩放縱,縱酒使氣,他自己也在這首詩中描述了“斗雞走馬”的生活方式。縱然他創造出了一個個性張揚的少年游俠形象,然而在詩中還是寄托了對功業、理想的渴求和愿望。古人的“三不朽”,以“立功”在曹植的身上表現的最為明顯,這也成為了他在前期詩歌中所追求的精神符號和象征。
《文心雕龍》說:“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名都篇》中的少年可說是將此發揮到淋漓盡致了,從靜態的服飾到動態的擒拿,從出獵歸來后的宴席到宴席上的佳肴,無不充分說明著這個少年豪氣沖天,慷慨豪奢的一面。甚至影響了李白,在《將進酒》中,不僅要做一個“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的極為自信的人,還要做一個“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的少年游俠般的人。最后四句,晦言對于這種日復一日,斗雞走馬生活的厭倦,青春不返,諷喻之意呼之欲出。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中說:“‘白日’二句下,定當言壽命不常,少年俄為老丑,或歡樂難久,憂戚繼之,方于作詩之意有合,今只曰‘云散還城邑,清晨復來還’而已,萬端感慨皆在言外。”
游俠階層萌芽于戰國時期,壯大于秦漢之際,活躍于西漢,衰落于東漢。[ 梅國宏,《游俠文化背景下的魏晉游俠詩論》,《唐山學院學報》2007年9月第20 卷第5 期。]魏晉時期游俠之風重新散發著最后的光輝,為文學史留下了一個重要的審美文本和一種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文化心理。
有人認為“輕薄兒”不屬于游俠的范圍,游俠的范圍較為寬泛,有些游俠有俠義之氣而無俠義之舉,有些游俠有俠義之舉而無俠義之氣,有些游俠二者兼具。輕薄兒屬于有俠義之氣而無俠義之舉的俠,或者可以說少年意氣就是俠士豪氣干云氣勢的萌芽。正是這份不畏天地,敢以武犯戒的硬拼氣勢,造就了俠的初步內涵。
相較于張華筆下的少年游俠,曹植的筆下更有氣勢縱橫,睥睨捭闔之意。曹植的詩善以氣勢取勝,人物也就具有了與生俱來的精神氣,其煽動力和號召力都無法模仿。而張華的“輕薄兒”形象,在往后的詩歌創作中,都有類似的擬作出現。這是因為張華以客觀寫實的筆觸,描寫出了一個少年游俠的所作所為,在思想的深度和感情的充沛度上不如曹植。
二者最本質的相似點則通過詠俠來影響上層社會的文化,他們在內心中積淀的俠的行為模式外化為自己人生追求的理想。這也是英雄形象的初生與頌贊,張揚的自我個性也是為了塑造或是展現心中風流倜儻、灑脫不羈的形象。種種行為背后,除了壯志難酬的苦悶外,還有對外界約束力的逃離和叛逆使氣堆積出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