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玥(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北京 100875)
由于受到朱子學的很大影響,陽明哲學的大多概念與思想結構都和《大學》有密不可分的聯系,其中《大學》中的“格物”主題就是早期始終困擾陽明的問題。朱子特別重視《大學》中“格物”、“致知”的問題,并且在《大學章句》中進行了“移其文、補其傳”兩項重要的工作。之后陽明所要解決的問題也始終是圍繞“格物”、“致知”、“誠意”與“正心”這四者之間的關系,建構自己的心學體系,其中“誠意”的提出,正是在其“工夫——本體”體系中用來溝通四者的中心環節。
早期王陽明對朱熹的“格物致知”理論深信不疑,曾在“亭前格竹”七日導致勞神成疾。其真正的思想轉變則發生在龍場悟道時期,由于之前的“格物”問題尚未解決,加之湛若水的“自得”之學的影響,在龍場大悟之后,得出“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1]可以看出,陽明認為朱子的“格物致知”的主要不合理之處在于訴諸外在的經驗知識來實現自身,將本身作為中介手段的“格物致知”當做目的本身,最終導致“務外遺內”,造成心與物、內與外、主體與客體的相互分離。同時,由于同朱子對“格物”內涵的理解存在不同,陽明也不同意把“格物”置于優先于“誠意”的工夫論體系地位,在陽明看來,“大學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個誠意,誠意工夫只是個格物致知。”[2]所以,只有將格物置于誠意的主導之下,才能夠將外在經驗事均納入心學內在體系之中,通過誠意的實現,使整個工夫結構真正具有向內性。
因此,突出誠意在修身工夫中的優先地位,將誠意與格物一同視為整體性工夫,在陽明看來,是解決朱子遺留下來的認識主體如何向道德主體相轉換,經驗知識如何推動道德實踐的難題的重要基礎。
與朱子不同的是,依據《大學》中的三綱領、八條目,陽明重新闡釋了“致知”、“格物”、“誠意”、“正心”四者的含義與關系,提出了“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在“心—意—知—物”這個縱向結構中,可以看出,“意”在其中規定了另外三個范疇,具有承上啟下的構成性地位。
這四句話中最重要的并且與心物關系有直接聯系的,應屬“意之所在便是物”,體現了陽明對“意”的內涵的創造與發揮。陽明在《大學問》中提到“物者,事也,凡意之所發必有其事,意所在其事謂之‘物’。”[3]這里從“事”上說“物”,強調了“物”并不僅是現實中的客觀存在,而是指與人的意向相關聯,即主客體相互構成的行為物,如陳來老師所說“既包括意所指向的實在之物或意識已投入其中的現實活動,也可以包括僅作為意識之中的對象的意之所在。”[4],我們可以理解為對象的實在性并不重要,他所強調的就是意識行為本身。也就是后半句突出的“意”的對象性,“意未有懸空的”,“意”就是對對象的意識。“意”對事的指向、聯通、合一等傾向就是“意向性”。
同時,由于“意”在陽明心學中,也是指心之所發,有善惡之分,如果僅僅按照意向性去做,就不可避免地與陽明所批判的朱子的主一學說類似。所以“誠意”的提出,正是通過“立誠”,使道德主體按照“誠意”的規范,格與“誠意”有關的物,致與“誠意”有關的知。在《有無之境》中,陳來老師將王陽明在誠意問題上的敘述總結為“著實用意”和“戒懼慎獨”,可以看出“誠意”的實質屬于行,是人實現其本有善性的實踐過程中的意識自覺與意識自律,這里的“誠意”,類似于康德實踐理性中道德主體通過道德法則為自身立法,這點主要體現在在《大學問》中,陽明提出“‘良知’者,孟子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者也,不待慮而知,不待學而能。”[5]即事先假設了一個明是非的先驗自我,使個體在良知的指導下進入實現良知的意向過程,從而使自身的行為符合道德實踐的法則,達到陽明之后提出的“知行合一”,即最終的致良知。
需要指出的是,陳來老師在《有無之境》中針對《大學古本序》序文中前半部分突出致知,后半部分突出致知的不一致,提出陽明對格物致知的理解存在以“誠意”為本,轉向以“致知”為本的過程。確實早期陽明提“良知”并未從“本體”角度來論述,更多的是發動層次,但本文認為將“誠意”定義為陽明早期理論的“本體”層次仍是缺乏論據的,陽明提出“誠意”的概念雖早于“致良知”,但是不論在《傳習錄》中的“大學工夫只是誠意”,還是《大學古本序》中的“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其對“誠意”的實踐傾向的強調,都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陽明對“誠意”的定位應當屬于工夫論。
意的對象性已經說明了“物”在陽明哲學中實質就是意向行為本身的產物,那么,“意之所在便是物”的內在要求也就是“心外無物”。心與物同一,這不僅僅是上述誠意的內在要求,也是陽明試圖超越朱子認識論中內外相分,實現合內外的哲學立場所做出的努力。同時需要說明的是,朱子“格物致知”本意并非要嚴格區分內外,而是想要使個體通過體認外在倫理在內化為個人的內在道德,但是正如黃宗羲所批判的那樣“說是無內外,其實全靠外來聞,見以填補其靈明者也。”[6]因此,陽明主要希望通過轉向個體的內在“心性”,實現合內外的最終目的。
于是,陽明把朱熹“格物”中的物理解為了意識的對象,“意識的對象是在意向的參與下成其為對象的,意向內容作為意識對象,既有客觀性,又是思維現象的一個方面,而具有主觀性”,[7]由此,朱子的“格物”就被理解為了“正意念”,物不再是外在于人心而存在,而是為意識而存在,便都在主體之中了。
陽明訴諸內心的“工夫——本體”論在當時受到了不少理學家的反對,以羅欽順為例,認為陽明排除研究外部事物的必要而使學問完全轉向于內向性,雖然本意為了糾正朱子的“務外遺內”,但實則走向了“局于內而遺其外”,而后者正是禪學的特色。對此,陽明回應道“夫‘理’無內外,‘性’無內外,故學無內外,講習、討論未嘗非‘內’也;‘反觀內省’,未嘗遺‘外’也。”[8]可以看出,在陽明看來,自己追求應該是超越內外、心物二元對立的合內外立場,那些批評自己完全轉向內向性的人反而是自身割裂了內與外。但是回顧陽明與湛若水的論辯,陽明是以“求之于外”來批評湛若水的。陳來老師針對這一問題曾解釋道“在心學傳統中,外代表著一種否定性取向,因此甘泉用心無內外來化解求外的指責,而在理學看來,‘外’并不是自身否定的,恰恰是肯定的……陽明只好借用性無內外來抵御這種批評。”[9]那么,將針對心的內外、大小問題的討論先擱置一邊,陽明堅持性無內外背后的真正立場是什么呢?
陽明進一步說明了自己對格物的定義與看法,“故‘格物’者,革其‘心’之物也,故革其‘意’之物也。革其‘知’之物也。”[10]可以看出,這里陽明對“格物”的理解還是堅持了心物關系中的“意向性”原則,將“格物”理解為“正其心之不正以歸其心。”由此,不論是客觀的還是主觀的物都與意有關,這樣與傳統的內外之分確實存在不同,陽明并沒有否定講習、讀書、窮理等活動,也沒有將格物的范圍僅僅局限于主體之內,而是強調了這些活動均服務于統一的的目的,如陽明所說“‘誠意’之說,自是圣門教人之第一義。”因此,“誠意”作為“大頭腦”、“第一義”,使得所有活動只是作為實現這一目的的手段而被承認,而這意義最終指向了“致良知”的至善。
陽明的主要目的在于強調在良知的指導下,個體進入實現良知的意向過程,使“物”與意向相符合,把“物”限定在良知指導下的意向性原則之下,超越傳統的內外兩分,從內容上是可以理解的。但由于“心外無物”這一命題的形式上還容納了很多東西,導致王陽明的心物關系理論總會遭到外界的質疑。
首先,是對“物”的定義,陽明一直未明確將客觀實體排除在物的概念之外,導致其理論始終面對外界事物的客觀實在性的挑戰,比如《傳習錄》中的“山中觀花”問題,針對花自開自落的詰難,陽明只能回答“你未看此花時,花與汝心同寂”。只從花與心的感應來回答,實則是逃避了有關外在事物實存性的問題。從陽明學說的目的上來講,陽明哲學本身也不是針對外在事物存有的問題的,其主要目的在于說明外在事物的存有離不開意向和良知的參與,所以論證物的實在性不屬于陽明的任務,但由于陽明選擇了“心外無物”這一命題,其形式與內容的矛盾就決定了他無法避免諸如“山中觀花”之類的問題。
其次,是對“事”與“正念頭”的關系說明。主要體現到陽明對格物的表述。“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中的其到底是念頭還是也包括事,陽明前期始終尚未明確地說明這個問題。上文講到陽明在《答羅整庵少宰書》時提到現實活動中講習、討論等實踐,也屬于不斷地“即物”而“正念頭”,但是如何將即物與正念頭兩者有效地統一于對《大學》格物的說明,就是一個難題。在《傳習錄》中,陽明對格物的表述存在不同,如“意在于‘仁民愛物’,‘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11]故“‘格物’者,革其‘心’之物也,故革其‘意’之物也。革其‘知’之物也。”[12]總體來看,前期理論中即物正念頭的“物”主要表現為現實活動中具有倫理優先性的事物。《答羅欽順書》則第一次全面地討論了陽明對于講學討論等外在求學活動的看法。因此,即物正念頭的“即物”應該限定為除了自然之物的一切現實活動。
最后,和對“物”的定義和區分類似,陽明對“意念”的界定也不明確。陽明哲學中的“意”如果籠統地說就是意念或意識,但是其中又有不同。比如“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13],如果這里的感指外感,那么意就變為了知覺主體面對外部所作反映的感覺意念,與之后的“意欲溫凊、意欲奉養者所謂意也,而未可謂之誠意”[14]中表示某種積極的、主動的、實踐的意又存在不同。結合陽明本身的目的在于將個體行為統一于意向性原則之下,那么這里的意應該表示為一種具有行善的行為傾向。筆者認為由于對“意”不作界定,“心”的概念也混入了知覺主體等因素,因此陽明心學容易被指責難以完成認識任務。
綜上,“誠意”概念的提出,不僅作為工夫論反映了良知本體的善性傾向,為之后致良知的提出奠定基礎,也是陽明試圖在認識論上“超越”朱子內外相分,主客相離的哲學立場的努力。但因為對“意之所在便是物”和“心外無物”命題形式的界定不明確,又容易使陽明心學陷入“無法認識外在客體存在”的誤解之中,因此,明確陽明心學的真實目的和立場對把握陽明心學中“意”、“物”、“心”、“知”概念具有重要意義。
注釋:
[1].轉引自陳來.有無之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122
[2]王守仁.傳習錄全集[M].王先華譯注.天津:天津出版社,2014.148
[3]王守仁.傳習錄全集[M].王先華譯注.天津:天津出版社,2014.433
[4]陳來.有無之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48
[5]王守仁.傳習錄全集[M].王先華譯注.天津:天津出版社,2014.433
[6]轉引自林樂昌.王陽明“誠意”說的倫理哲學特質.[J].陜西師大學報,1995,12(24):161.
[7]陳來.有無之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50
[8]王守仁.傳習錄全集[M].王先華譯注.天津:天津出版社,2014.244
[9]陳來.有無之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133
[10]王守仁.傳習錄全集[M].王先華譯注.天津:天津出版社,2014.245
[11]王守仁.傳習錄全集[M].王先華譯注.天津:天津出版社,2014.28
[12]王守仁.傳習錄全集[M].王先華譯注.天津:天津出版社,2014.245
[13]陳來.有無之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45
[14]王守仁.傳習錄全集[M].王先華譯注.天津:天津出版社,2014.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