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永海
文化是人類獨有的生活方式,具有活態化的特征,在自然與社會的發展變化中演進。民族傳統文化通過“傳統使代與代之間、一個歷史階段與另一個歷史階段之間保持了某種連續性和同一性,構成了一個社會創造與再創造自己的文化密碼”[1],而文化重構又使文化嬗變以一種絕對化文化存在的方式推動文化的調適與演進。伴隨著文化生境的變遷,這種民族文化演進過程中的再構,會使固有的發展方向產生偏移,一種帶有新質的文化樣態也就呈現出來。在全球化、現代傳媒技術以及生活方式轉變的裹挾下,少數民族如何在社會轉型的潮流中正視文化嬗變與重構的現實問題,實現民族文化與社會的良性發展,成為民族地區文化經濟發展、文化空間建構的重要議題。
興蒙鄉*興蒙鄉蒙古族與北方蒙古族同根同源,自公元 1253 年隨軍入滇,后落籍于云南通海曲陀關,歷經游牧向漁作再向耕作的760 余年的生境變遷。享有“甜瓜之鄉”“建筑之鄉”盛譽。是云南省唯一的蒙古族聚居鄉,位于杞麓山腳,北望鳳凰山,南依螺峰山,距通海縣城12公里,距昆明市125公里,面積4.77平方公里,全鄉轄五個自然村、六個村民小組,共1830戶5631 人,其中蒙古族有5391人(占總人口95.7%)*數據來源:通海縣興蒙鄉政府官網信息概述。,是一個典型的蒙古族集聚區。760余年的時代流變,伴隨著文化生境的變遷,民族的生存與生活的方式也在不斷調試(游牧向漁作再向耕作),在與云南風土人情交互影響過程中,形成了以蒙古族文化為基礎的高原格調的蒙古族文化生態圈。“那達慕”大會源于草原文明,是蒙古族特有的民族節日。興蒙鄉蒙古族“那達慕”大會,由于與北方蒙古族在歷史、地理環境的等文化生境的差異,發展為一種在地性的“滇味”節慶聚會活動,成為集中展示興蒙演藝、美食、手工藝、休閑文化等文化精品的平臺,也是興蒙社會與外界互動最多的開放性的公共文化空間。
歷時性角度來看,興蒙鄉“那達慕”大會的發展并不是一帆風順的。雖然在元朝元軍駐守曲陀關時早已舉行過“那達慕”大會,但是由于政權更迭、文化壓制及社會動蕩等因素,很長一段時期內處于一種中斷狀態。隨著“文革”結束,興蒙鄉蒙古族民族文化活動逐漸展開。文章研究的時間區間限定于1981年至今(2017年),聚焦于“那達慕”大會嬗變與現代語境中的重構性問題。
復興與新生(1981-2004)。1981年興蒙探訪隊從內蒙古歸來,舉辦了新中國成立后的首次“那達慕”,標志著興蒙鄉“那達慕”大會的復興與新生。興蒙“那達慕”大會時間幾經變動,起初每年舉行一次,時間為 12月13至15日,1992年后改為三年一屆,2014年節日時間調整為14至16日,2017年將迎來第十四屆“那達慕”大會。“那達慕”大會的復興與新生,對興蒙鄉蒙古族人有著深刻的歷史與現實意義。其一,興蒙蒙古族人根在北方草原,這里的蒙古族世代沒有忘記自己的先祖與故鄉,“那達慕”大會作為蒙古族傳統節慶,它的恢復與新生標志著興蒙蒙古人民的文化生活進入了新時代,精神依托得到了滿足。其二,“那達慕”大會作為大型節慶聚會活動,具有維持興蒙鄉蒙古族團結,強化蒙古族人民族認同感的作用。其三,“那達慕”大會的恢復與新生,為之后的文化與旅游融合發展奠定了基礎,成為展示文化產品、農產品、建筑技藝的關鍵紐帶。
成熟與突破(2005-2014)。這一時期,興蒙鄉“那達慕”大會經過了20年左右發展,標志著新生走向成熟與突破。成熟體現在大會的功能與內容已經基本定型。在功能上,興蒙鄉“那達慕”大會具有很強的傳承性,“那達慕”大會的內核延續了“歡聚、娛樂、游戲”的文化內涵,是延續民族文化獨特的關鍵。在此基礎上,隨著“那達慕”大會影響力的擴大,逐漸成為展示蒙古族服飾、建筑、飲食、歌舞等特色文化的平臺,也是南北方蒙古族交流的紐帶,有利于強化族群內的文化認同感與凝聚力。在內容上,民族的生活方式隨時空流變而衍進,具有很強的地方與時代特色。一是憶族思鄉活動,例如“三圣宮”祭祖儀式、金鳳凰舞;二是體育與娛樂表演,有舞龍、劃旱船、唱花燈、滇劇、大王鞭、蒙古舞、跳樂等文體活動;三是以籃球、乒乓球、拔河為主的現代運動,形成了集體育、宗教、歌舞、服飾、美食等多元文化形式為一體的蒙古族聚會。突破體現在經濟價值凸顯。興蒙鄉“那達慕”大會是一個節慶活動,緣于蒙古族先祖早期生活,經過時代的變遷,興蒙鄉“那達慕”的文化生境早已發生了巨大變遷,現代視閾下的價值轉型也深刻映射了它的突破。1996年,云南省率先捕捉到了民族文化的重要性,提出了“建設民族文化大省”規劃設想,并在2000年頒布了《云南民族文化大省建設綱要》,隨著云南省“十二五規劃” “十三五規劃”出臺,民族文化與旅游融合發展的愈加重要,“全域旅游”成效顯著。在云南文化旅游經濟的不斷升溫的背景下,興蒙鄉“那達慕”大會經濟價值得到了很大關注,從2004年“興蒙民族生態文化村建設”的啟動再到2007年《興蒙蒙古族鄉旅游文化產業開發規劃》的提出,興蒙鄉“文化+旅游”發展模式正式拉開帷幕,再加上交通、服務體系等基礎設施的不斷完善,游客大量涌入,極大地推動了文化與旅游業發展,尤以2008年的興蒙鄉“那達慕”大會最為典型,帶動了餐飲、住宿、金融等相關產業的發展,“為我”的文化價值轉向“為他”的經濟價值的態勢愈加明顯。
回歸與重構(2014-)。依托民族文化資源,云南省在文化旅游互動發展方面獲得了可喜的成績。2014年成為發展的一個節點:一方面民族文化旅游的市場空間趨于穩定與成熟;一方面,民族文化受制與文化旅游市場選擇,文化弱化與濫用的現象出現引起了社會的擔憂。興蒙鄉文化空間有限,大量游客進入特定文化空間,一方面為興蒙經濟的發展注入活力,但是巨大的游客體量也擠壓了文化的生存空間。興蒙鄉的“那達慕”大會在契合經濟功能的過程中必然引起文化嬗變,從人類學角度來看,這種變遷現象是正常的,但是涉及到文化核心弱化乃至喪失,是危險的。興蒙鄉“那達慕”大會中以“男兒三技”為代表的傳統體育內容的戲份被籃球、乒乓球等現代運動一點點蠶食是不可取的。除此之外,全球化、現代傳媒以及大眾文化消費所帶來的外界“他者”文化的沖擊,加速了興蒙蒙古族人,尤其是年輕一代的漢化,漢化的問題已然影響了興蒙蒙古族文化的傳承,民族文化的回歸與重構問題成為了興蒙人關注的新焦點。
以泰勒、摩爾根為代表的進化論學派以進化的視角闡述了人類社會與文化是隨著人類文明發展不斷演進的過程——由低級的、簡單的向高級的復雜的。美國人類學家伍茲認為“變遷一般是由社會文化環境或自然環境的改變引起的”[2]。借鑒相關學者的觀點,有助于分析特定時代背景下興蒙鄉蒙古族社會環境差異,厘清“那達慕”大會在自生與外生共同角力中的生境變遷與嬗變作用機制的問題。
自生性原因:特定時代的角色更迭
特定時代社會生境決定著特定的文化存在,這種文化存在也是契合于特定時代場域中的社會生活。興蒙蒙古族“那達慕”大會源于游牧生活,活動中傳統的賽馬、射箭、摔跤活動與蒙古族以游牧為主的生存生活方式息息相關。興蒙人入滇以后,身份角色經歷了漁民、耕農的轉換,原來的傳統活動僅以一種象征形式存在;而艱辛的歷滇歷史與濃濃的思鄉情結則成為興蒙人難以割舍的文化記憶,在“那達慕”大會中通過具體的節慶活動釋放出來。“那達慕”大會在特定時代的角色更迭,解決的民族文化與現代聯結問題,旨在實現民族生活與文化的對接,是一種滿足文化自我發展的自生性嬗變。興蒙“那達慕”大會自生性因子是其嬗變的根本原因,其文化內涵與外在表現形態隨時代變遷而發生嬗變。
外生性原因:多元對話中的自我調適
在過去,興蒙鄉社會發展相對閉塞,生存與生活空間相對單一封閉,“那達慕”大會內容與形態較為穩定,“那達慕”大會成為一個集中于較小區域的、在地性的蒙古族節慶形態,這種在地性的、民族性的文化特征是其不易磨滅的民族文化標記。然而,隨著時代的演進,尤其是全球化、信息化以及新型城鎮化的影響在民族地區的影響越來越大,消弭了民族文化的神秘感,在多元對話中,“那達慕”大會的文化生境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進而文化意義、解碼與編碼方式和表現形態也被重新塑造。全球化使“那達慕”大會突破了空間的藩籬,實現了在地性節慶的形態的文化空間的延伸,市場要素得到了發揮作用的機遇,文化旅游融合發展注入了新活力,實現了“那達慕”大會“娛己”向“娛人”的轉變;以現代傳媒為代表的信息因素滲透到興蒙民族鄉,突破了以往的自我認同的階段,“那達慕”大會的傳播效應被逐漸發大,實現了認同向傳播的轉化。新型城鎮化背景下的中國少數民族特色村寨建設,是國家宏觀層面關于民族地區的文化建設,激發了以政府為代表的權力因素、以興蒙鄉人為代表的民間因素以及以企業為代表的經濟因素加速介入“那達慕”大會的嬗變過程。在各方意志的表達中,“那達慕”大會圍繞其文化內核進行文化符號與表達的再塑。“那達慕”大會在與全球化、信息化、新型城鎮化等外生因子的對話中,力圖打造蒙古族內部與外部的有機聯動機制,實現其在多元對話中的自我調適。
文化重構中復雜多變的因變量決定了文化空間的重構過程中的壓力較大。羅康隆將文化重構置于文化互動與交流的視閾中提到,“一種文化在受到異文化因子的持續作用后,將這種作用作為外部生境的構成要素去進行加工改造,從而將其中有用的內容有機地置入固有文化之中,導致了該種文化的結構重組和運作功能的革新,這種文化的適應性更替就是文化重構。”[3]在興蒙鄉現代轉型中的今天,“那達慕”嬗變后文化重構的過程不再僅僅停留在文化交流中文化異化與重構的問題,對于文化重構與全球化、文化旅游融合以及新型城鎮化建設的均衡與良性發展成為民族文化調試的重要議題。
文化是流變的,是一個與自然與社會環境的摩擦中衍化與再造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一方面要‘堅守’,另一方面是‘順應’,最終走向不得不面對的‘變遷’,并在變遷中通過‘創造’實現民族文化的交互與融合”。[4]興蒙“那達慕”大會的文化重構是堅守文化內涵與核心基礎上,由被動順應轉向主動調試的過程。這種調試是文化本真的基礎上,興蒙特色文化現實實踐的再次嘗試。隨著新型城鎮化建設深入民族地區,民族特色小鎮成為新型城鎮化建設的“特色”擔當成為民族地區文化建設的重要構成因子。2014年9月,興蒙白閣村被國家民委命名為首批“中國少數民族特色村寨”,圍繞興蒙鄉高原“那達慕”大會為核心的文化調試進入新的階段—— “特”與“優”。“特”即為堅守回歸,“那達慕”大會作為最能體現蒙古文化的形態之一,更是體現民族獨特性的標識,內核與本質的消失也就宣告了民族文化的發展就成了無源之水。興蒙“那達慕”大會以一種節慶載體形式傳承蒙古族優秀文化資源,堅守中理應在對節慶中的文化形態分類的基礎上強化民族內核層面的內容與形態,同時在與內蒙古等北方蒙古族互動交流中維持蒙古族文化的穩定性。做好“優”,應圍繞特色小鎮建設,對興蒙的文化資源、生態資源、產業資源進行重新規劃與配置,投入民族文化資源的發掘,培育興蒙文化精品,形成“農業+建筑業+旅游業+文化產業”四體產業聯動融合發展的態勢。做好現代語境中興蒙“那達慕”的回歸與重構,是探尋出堅守與調試的平衡,實現興蒙鄉文化生境優化,塑造一個文化內化于形的云南特色蒙古族文化生態空間的重要內容。
通過對興蒙鄉的經濟基礎與結構、支撐體系、資源配置能力的現狀的分析,“那達慕”大會的重構過程中痛點也很突出。第一,歷時角度看,民族文化游離于鄉鎮經濟體系。長期以來,興蒙鄉的產業基礎為農業與建筑業,“那達慕”大會以一種蒙古族族內集體自我性的憶族與歡娛活動,較少地從文化開發去挖掘其經濟場域中的價值,民族性的文化旅游開發起步較晚。第二,從文化經濟發展支撐體系來看,其住宿與餐飲服務設施零落的分布于農貿市場的周圍,既無數量優勢,也并未呈現出蒙古建筑的所特有的文化內涵,蒙古族在地性的文化的吸引力被極大削弱。第三,在資源配置方面,興蒙鄉“那達慕”大會的運行、宣傳主要是鄉政府承擔著,由于鄉政府財政、宣傳影響力有限,資源配置與市場操作能力不足,“那達慕”大會的主要功能僅是本民族內部歡慶娛樂,民族文化與經濟融合所產生的輻射張力得不到體現。
現代轉型視角下的文化嬗變與重構是民族節慶文化適時調試,是傳統向現代的演進,也是民族文化的可持續發展關鍵所在。從傳統到現代,民族文化在為“我”與為“他”的角色間的搖擺、轉換體現了其嬗變與堅守的生存法則。文化重構是一個極為復雜系統,文化資源的形態、要素配置的能力、公共基礎設施建設水平都影響著文化空間的重構的效率與效果。民族節日的重構問題,尤其要關注文化主體文化感受與民族情感認同,方能保證文化意義與價值的在現代轉型中良性發展、永葆生命力。
[1]愛德華·希爾斯.論傳統[M].傅鏗,呂樂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p2
[2]克萊德·M·伍茲.文化變遷[M].何瑞福譯.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p22
[3]羅康隆.文化適應與文化制衡[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p178
[4]林藝.且舞、且造、且珍惜——集體記憶、文化空間和公共文化產品的云南現象[J].中國文化產業評論,2014年第20期,p173-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