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瑤 周明星
綜觀中國歷史,漢藏兩族的交融是其中色彩瑰麗的畫卷。不同于歷史上南北走向的族群遷移,漢族則是自東向西遷入藏彝走廊地區(qū),它對藏彝走廊地區(qū)的族群分布以及區(qū)域交融均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其中,位于藏彝走廊東部邊緣的甘孜州九龍縣的漢藏交融頗具代表性。自清代中葉開始,大量的漢族人口移民九龍縣,并以商業(yè)貿易、族際通婚以及文化交流等方式與當地的藏族人民形成了密切合作的關系[1]。在這里,以甘孜州九龍縣為研究對象,選取第四次民族大融合時期為時間節(jié)點,從而對清代至民國時期“藏彝走廊”地區(qū)的漢藏交融史有了進一步的認識。
九龍縣地處四川省西部,甘孜藏族自治州的東南部,境內地形復雜,雨量充沛,氣候宜人。當地居民主要以藏族、漢族以及彝族為主,還包括苗、白、瑤、回、羌、土家族等十二個民族。從元朝初年的陜西籍漢族商賈進九龍經商開始,經過清朝中期,由于四川人口的膨脹和清廷鎮(zhèn)壓白蓮教,使得很多漢族人口迫于生計遷入藏彝走廊地區(qū),至道光同治年間,遷居到冕寧、越西一帶的漢族人民進入九龍縣境內,開始從事礦業(yè)。這些漢族移民經過百余年的族群遷徙史,到了清末民初,劉贊廷指出:與康區(qū)各地相比,九龍縣允許私人開墾荒地,使得當時荒地的開墾量居于全康第一,數十年之后,到此安家的漢族人竟有1400余戶[2]。截止至20世紀上半葉,移居九龍縣的漢族人口數量竟高達1100余戶,約占當地總戶數的40%[3]。民族交融是指兩個及兩個以上的民族互相滲透、相互影響,從而差異性逐漸縮小,共同性不斷增多的現象,它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因此,通過探討甘孜州九龍縣的漢藏交融史有助于我們進一步了解歷史上民族融合的特點。
首先,自然融合是歷史上民族融合的標志之一。九龍縣境內河谷向南伸展,沿岸氣候溫和,土壤肥沃,適宜耕種。雅隆江沿岸以及烏拉溪等地,植被覆蓋率高,適宜開墾農田,廣興土木,因而前往九龍縣墾殖的漢族移民絡繹不絕,農業(yè)日益繁盛起來。加之漢族移民掌握有較先進的農業(yè)生產技術,喜歡農業(yè)者居多,所以民國時期九龍縣的漢族人從事農業(yè)者偏多,并對當地農業(yè)的發(fā)展產生重要影響[4]。除此之外,九龍縣境內的礦產資源也十分豐富,如生產沙金,據統(tǒng)計,境內金礦不下十處,產金最旺者當屬灣壩、三埡兩地,沙金主要分布在三巖龍、八窩龍等地,伍須、瓦灰、己丑、扎托等北部地區(qū)也生產金礦。清末新政期間,清政府把開礦視為充裕軍餉的有效途徑,所以通過官督商辦或商辦開辟礦場十多處,礦長多數是由內地的漢人充當,只有極少數是藏民,隨著礦區(qū)的開發(fā),進入九龍縣開采礦產資源的漢族礦工越來越多,有的礦工甚至還會因礦廠倒閉而在此落戶,開始從事農耕生產。
其次,經濟和文化的融合是歷史上民族融合的主流。歷史上對華夏和夷狄的區(qū)分就在于文化,而不在于血緣關系,往往經濟文化落后的民族會受先進民族的影響,逐漸融合于先進民族。九龍縣地處雅安、涼山以及甘孜三市州的結合部,與之相鄰的石棉、康定、鹽源等地方則是漢族移民較早開發(fā)的地帶,也很容易形成向九龍縣二次移民的趨勢。除此之外,雖然九龍縣屬于松潘地槽區(qū)東南緣,位置較偏,但卻是交通要道,省道215縱貫全境,扼甘孜藏族自治州的東南門戶,處于康巴生態(tài)經濟圈和攀西平原經濟圈的結合部。有通往冕寧的九冕路,通向康定的九康路,通向木里的九木路,其中九木路和九康路都是通向云南的重要商業(yè)要道[4]。地理位置優(yōu)越,商業(yè)繁榮,文化豐富造成了多數漢族移民涌向九龍縣的趨勢。
最后,寬松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為民族融合創(chuàng)造了條件。歷史上民族融合往往發(fā)生在戰(zhàn)亂時期,政府忙于政務而無暇管理其他事務,一定程度上會給大量外來人口營造寬松的社會環(huán)境,進而加速了民族融合的進程。清朝末期改流之前,九龍縣是明正土司的管轄區(qū),改流之后,土司大權旁落,控制力逐漸削弱,加之社會控制機制的缺失,使得大量漢族人口遷入此地,一定程度上,造成地方權力快速轉移到漢族統(tǒng)治者手中[5]。九龍縣四個區(qū)的區(qū)長均是由漢族人擔任,負責管理地方事務,這極大增強了漢族人在當地的勢力。邱述鈐看到當時九龍縣的情形描述道:改流后,土司首領的勢力逐漸衰落,商販日益增多,加之受直接間接或者是有形無形政策的激勵,來九龍縣的人越來越多,于是一支西進的開拓軍就在此棲息[6]。正是得益于寬松的社會與政治環(huán)境,使得漢族人口大量移居九龍。
民族融合能夠反映族群之間的關系,而實現民族融合的方式又多種多樣。清代至民國時期,大量漢族人口移居九龍縣,與當地藏民頻繁的接觸與交往,并通過商業(yè)貿易、族際通婚以及文化交流等方式為當地的發(fā)展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商業(yè)貿易是實現漢藏交融的重要方式。漢商能夠進入九龍縣的具體原因,一是因為九龍縣具有潛在的市場和龐大的消費群體,二是漢商能夠在商業(yè)貿易過程中獲得較大的收益,加之清末民初清政府非常重視商業(yè)的發(fā)展,短暫的商業(yè)貿易促使?jié)h商數量的急劇增加。《西康通志·工商志》中記載:據當時統(tǒng)計,入藏經商者不下二十余萬人[7]。九龍縣屬于高寒地帶,只有靠近雅礱江流域一帶適合耕種,而與之毗鄰的漢源、越西的漢族人若未經當地土百戶的許可則很難在此處拓荒開墾。按照九龍縣土百戶的制度規(guī)定,凡前往租種的漢族人必須向他們繳納貢糧,唯有這樣,才會給他們一定的保護[8]。在九龍縣的其他地方,有來自湖北、貴州以及四川雅安、洪雅,峨眉等地的漢族人,他們通過入贅的方式,租種當地藏族居民的土地。久而久之,藏區(qū)居民就將海拔較低、氣候條件較差、不適宜居住的濕熱地帶租給漢族人耕種[9]。當時在九龍縣形成了這樣一種格局:藏族人民居住在相對寒冷的半高山地帶,而漢族人口則居住在氣候相對溫和的河谷、平壩地帶。這一時期,雖然土地所有權歸為土百戶所有,普通民眾不得隨意買賣,但民間還是會存在相當數量的土地流轉,一定程度上增進了漢藏兩族的關系。然而,到民國時期,藏族人民由于承受不了繁重的差役,只好乞討為生,其差役就必須讓全村人共同擔負,因此,當地的藏族居民對外來的漢族人來者不拒,這樣就可以讓后來者幫助承擔一些差役,甚至可以讓他們幫忙抵差。在當時,漢族人民的出現無疑是起了分擔差役的作用,反過來,對于那些一時無法立足的漢族人來說也是一條生存之道,漢藏兩族在商業(yè)貿易和農墾耕種方面的互補,為漢藏交融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族際通婚是民族關系融洽與否的直接表現。漢族人移居九龍縣之后,努力學習藏族的語言以及風俗習慣,使得兩者之間無太多語言障礙,相互之間又有接觸機會,往來互動十分方便,通婚不可避免地就會出現。自民國時期就有關于漢藏兩族通婚的記載,其中民國《九龍縣圖志》載道:九龍縣當地居民有招婿之風,但凡漢人來這個地方安家的,都只能通過入贅方式進入,數十年才能回家,并且所生的孩子半數都已經被同化[10]。《今日之九龍》一文也記載,九龍境內,招婿現象較多,且普遍是漢族人,漢藏兩族聯姻后一起共坐鍋莊前喝茶飲酒等,正所謂-坐鍋莊[11]。可見,民國時期漢藏通婚現象已經非常普遍,他們經過長期的接觸與磨合,才產生后來的穩(wěn)定關系。但是通婚也面臨較大的壓力,起初只有一些掌握基本生產技能的漢族人才有資格入贅藏民家庭,一些漢族入贅藏族家庭也并非得到家人的完全贊同,在他們通婚后,可以從對其后代的稱謂中看出這種隱約的婚姻關系,如“甲馬蕃”“雜邦郎”“轉窩子”等等。但隨著雙方通婚數量的增多,到1940年左右,這些蔑稱基本沒有人再叫。正如馬戎所說,通婚集中體現在血緣關系的融合[12]。眾所周知,婚姻往往是兩個家庭、兩個家族甚至是兩個或者多個群體之間的互動交融,而不僅僅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13]。就漢藏通婚而言,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其歸結為是兩家人的聯姻,而應該認為是兩種文明的碰撞與融合,他們的聯姻甚至會影響到整個村落,一定程度上會改變當地村民的生活習慣,使他們主動了解和接受當地的風土人情,進而增強社會團體內部的認同感。這些都是漢藏通婚的有力證明。
“藏彝走廊”地區(qū)是一個多民族聚居區(qū),是多民族間文化交流的集中地帶,也是漢藏交融的突出代表,位于這一地區(qū)東部邊緣地帶的九龍縣人們,在長期的歷史進程中相互交流、彼此影響,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現象。民國時期,漢族移民洪欲昆指出:康定是西康的商業(yè)重心地帶,漢族人口分布較廣,當地的居民多數被漢化。其他地方,除了關外各縣有些許漢族人外,其余都是藏民,語言不通,交流不暢[14]。于是為了交流互動的需要,部分移居在此的漢族人便開始學習研究藏族的語言、文字、歌舞以及風俗習慣等,甚至編寫漢藏對譯的書籍,使用藏語把日常生活情況編寫成順口溜,使得不少九龍縣的漢族移民能講一些藏語,并能很好地融入當地的生活,積極參加當地的各種節(jié)日。一些藏民在與漢族人民的相處過程中,也能講一些漢語,甚至寫一些漢字[15],這也為漢文化在藏區(qū)的傳播起了重要的作用。除了學習一些藏語、藏文字、了解藏族歌舞外,移居九龍縣的漢族人民還主動融入藏族居民的生活中,并嘗試接納當地藏民的生活習慣。例如:信仰藏傳佛教、穿藏服、學習民間文藝等等。在飲食方面,漢族人民養(yǎng)成喝藏茶、吃糌粑以及喝夏達湯的習慣*即將牛肉或獵獲的動物肉(新鮮的)用刀剁碎后加上辣椒、花椒、鹽或其他的佐料及少許水直接喝或者用 來蘸饃饃吃。如今有少數人還喜歡如此食用.,藏族人民也養(yǎng)成一些漢族人民的飲食習慣,如磨豆腐、煮燒酒、熬麻糖等等。在其他禮俗上,漢族移民深受當地風土人情的影響。其具體表現在:由于漢族人口的不斷增多,一些藏族勢力日益沒落,很多政府職務改為漢人充當,地方一切事物基本由漢人掌管;藏族人民也不再局限于用舊時的方式處理司法問題,逐漸采用新式的法律規(guī)定。除此之外,由于宗教信仰不同,漢藏兩族還各自保留有自己的喪葬儀式。但就總體而言,兩者在長期的互動與交流中,不斷地碰撞、交融,最終相互影響、共同發(fā)展。
清代至民國時期,“藏彝走廊”地區(qū)的漢藏交融雖然是在特殊的歷史場合中出現的,但對今天民族關系的形成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
其一,推動了群體間的文化互動。九龍縣正是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優(yōu)越的自然環(huán)境、豐富的自然資源以及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為大量漢族移民提供了生存和發(fā)展的空間。自漢族人口的遷入,漢藏兩族通過通婚、貿易等方式,為其文化互動提供了條件。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說:生活在一定文化區(qū)域中的人,應該明白文化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有的特色以及未來發(fā)展趨向[16]。確實如此,漢藏兩族正是在互動過程中完成交融的,漢族移民會主動學習藏族的文化習俗,反過來,藏族也會吸收一些漢族文化特性,同時,兩者在交互的過程中又各自固守或改變著自身的文化。兩種文化在經過碰撞與融合后,大致會呈現以下三種形式:堅守原有文化,選擇吸收一些新的文化;喪失原有文化,被另一種文化同化;經過交融催生出一種新的文化。九龍縣漢藏兩族經過交融之后,產生一種適合兩者發(fā)展的新文化,使得交融過程中呈現出復合型的特點。可以說,漢藏交融成為藏彝走廊地區(qū)文化互動的縮影。
其二,增強了民族間的大團結。作為三大民族走廊之一的藏彝走廊地區(qū),地域廣闊、民族眾多。漢藏交融的過程是雙向進行的,其產生的文化取向和身份認同值得注意。漢藏兩族人民均有各自獨特的語言文字、風俗習慣、宗教信仰,在多民族共生的區(qū)域里,每個民族并非獨立存在,不可避免要與其它民族接觸、交流,同時又保留自己獨特的文化特征。仔細研究藏彝走廊地區(qū)的漢藏交融史,可以發(fā)現交融過程中呈現出的語言、文字、飲食以及風俗習慣,一定程度上模糊了民族間的界限,消除了地域偏見和歧視行為,使得漢族人民能夠不斷吸收藏族的新鮮血液,正在不斷交融過程中增強了彼此間的大團結。
其三,提升了中華民族的凝聚力。加強各民族間的交往交流交融,有利于民族關系的形成。我國是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境內有56個民族,漢族和藏族人民在長期的社會活動中相互學習,取長補短。各民族在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等方面的深入交流,會造成彼此之間的共同性日益增加。隨著時間的推移,漢藏兩族的共同性將逐漸增加,同時個性也相伴存在。但是強調共同性并非意味著人為的民族融合或自然同化,而是指各民族之間的關系將朝向更加包容、開放的方向發(fā)展,這一趨勢在當前已經逐漸凸顯,并成為漢族和其它民族交流交往的自覺行動。倡導多民族間的交流融合,既有利于相互協(xié)作、共同發(fā)展,又有利于提升中華民族的凝聚力。
綜上所述,從清代至民國時期藏彝走廊地區(qū)漢藏交融的文獻資料中可以看出,漢、藏之間盡管存在較大的差異性,但其共同性也相當明顯,即均對他族文化保持開放、兼容的態(tài)度。這一特點催生了漢藏通婚、商業(yè)貿易以及文化交流,一定程度上加速了漢藏交融的進程。
本文系“北京高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中央民族大學)”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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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邱述鈐.西康三大民族縮影[J].康導月刊, 1939年第1期,p3
[7]任乃強.西康圖經[M].西藏古籍出版社,2000年,p458
[8]劉贊廷.民國九龍縣圖志[A].中國地方志集成府縣志輯(第67冊)[C].成都:巴蜀書社, 1992年,p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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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吳振.今日之九龍[J].康導月刊,1938年第1期,p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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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挪威]托馬斯.許蘭德.埃里克森.小地方,大論題——社會文化人類學導論[M].董薇譯.北京:商務印書2008年,p1
[14]洪欲昆.康索隱[J].康導月刊,1939年第1期,p8
[15]邱述鈐.九龍全境視察記[J].康導月刊,1940年第2期,p4
[16]費孝通.文化·反思·自覺,收入《費孝通論文化與文化自覺》[M].北京:群言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