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馬古道商貿活動與民族文化交流研究

貢布多加

一、康區在茶馬古道商貿活動中的位置

康區由于特殊的生態環境，使得該區域成為世界著名的生物多樣性地區，備受植物學家和生物學家的青睞。同時，生物多樣性帶來了物質生產生活實踐的多樣化，為物質文化的多元化奠定了基礎。另外，康區在地理位置上較為特殊，既是漢藏的結合部，又與納西、白、彝、傈僳、羌等民族地區相鄰，為藏族與其他兄弟民族在經濟文化上的交流提供了有利條件。

康區作為茶馬古道核心地帶，其境內分布著眾多條古道支干線，商貿活動十分活躍。這樣，茶馬古道沿線的眾多民族充當著商旅、店主、馬鍋頭、騾夫等不同的職業角色，共同經營著茶馬古道馬幫生意。千百年來，沿線不同民族在物質生活、精神文化、風俗習慣等領域進行了全面的碰撞與沖突、交流與融合，既保留了本民族自身獨特的文化習俗，又相互學習和借鑒，呈現出多元文化和諧共生的景象。

總體而言，茶馬古道是迄今為止原生態文化保留最好、最豐富多彩的一條民族文化走廊，文化的多元性特點異常突出。

二、茶馬古道商貿活動中的各族商客

歷史上的茶馬古道商貿活動，將相對孤立的村莊、城鎮連接起來，納入到茶馬古道商貿活動鏈條中來。為了獲取商業利潤，實現養家糊口的重任，藏族的寺院、土司、富商、平民不辭萬里，蜂擁打箭爐、麗江、中甸等地設立商號，經營馬幫，行走高原古道商路。

藏語中稱經商者為“聰本”，他們是青藏高原最重要的商業精英團體，也是藏族社會的文化使者，即他們對外展示高原文化，對內豐富自身文化。“聰本”也可以說是傳統藏族社會中最為見多識廣的社會團體，他們常年行走茶馬古道經營馬幫生意，見識過漢地、印度、尼泊爾、緬甸以及各個藏區的社會生活，熟諳各地的風俗習慣，并且掌握了多種語言。故，傳統藏族社會中，“聰本“是外來文化在本社群中的傳送者，極大地豐富了本族的社會生產實踐和文化生產內容，藏族傳統社會中的很多民俗文化最初是“聰本”們從外邊帶進來的。與此同時，他們把藏族傳統生產生活方式展現在其他民族跟前，“聰本”們根據高原馬幫人的特殊需求，教會了其他民族高原馬幫人的特殊生存技能，比如當雅安的背夫把茶葉背到打箭爐后，為了適應青藏高原高寒環境和漫長旅途之需要，必須要用生牛皮對茶包重新進行一番包裝，做成軟馱，以防潮水和壓碎。這樣，打箭爐就出現了職業包裝工人，雇工大多為漢人，他們做工十分熟練。

歷史上，麗江地區將趕馬遠走拉薩經商的納西馬幫人稱之為“藏客”，“藏客”們深知入鄉隨俗的道理，他們在出發前換上一套藏裝，佩戴嘎烏爾，胸前懸掛護身符，喝酥油茶、敬獻哈達、學說藏語等，儼然是藏族馬幫的派頭。回到麗江后，“藏客”們又很快換上了麗江當地納西族穿著風格，這種雙重身份和文化轉換對于“藏客”來說是太自然不過的事情了，毫不費勁。

納西族“藏客”是茶馬古道上除了藏族馬幫外另一個值得關注的商人群體，是茶馬古道商業貿易的重要力量之一。“藏客”們在推動納藏民間貿易、維系納藏民族情誼等方面發揮了重要的歷史作用。比如，民國三十七年(1948)，納西大商人賴耀彩、藏族巨商馬鑄材(藏文名澤仁桑珠)以及德國工程師和傳教士安神父齊心協力，在瀾滄江上修筑成了稱之為“普渡橋”的鐵索橋，不同民族商人齊心協力，解決了商旅們惶恐忌憚的溜筒古渡，進一步升華了兄弟民族間的深厚情誼。從各種歷史文獻上看，納藏民族在歷史文化上有著很深的淵源關系，加之在茶馬古道經濟交往的推動下，兩族商人之間衍生出互幫互助、共同發展的良好民間商貿合作伙伴關系。

康定舊時稱為打箭爐,故陜西人將在打箭爐的陜西客商稱作“爐客”。歷史上，內地商賈匯集康區，與藏商共同參與茶馬古道商業貿易的開發。其中，陜商在整個內地商客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陜商幾乎活躍于康區各個城鎮的市集，以至于我們談論茶馬古道商旅活動時無法忽視他們對于整個茶馬貿易的歷史作用。不僅如此，時至今日，在巴塘和康定等歷史上的茶馬古道重鎮尚有一定量的的陜商后裔，雖然他們融入了當地藏族社會，與當地人通婚，繁衍后代，但仍然保留著漢族的姓氏、飲食文化等習俗。

自清初以來，陜商始終在康區藏漢貿易中占據重要的地位。陜商立足康區有這樣一些特點，即他們善于把握商機，建立起內部的商業網絡，擴大與藏區的商貿接觸，最重要的一點是陜商們十分重視“入鄉隨俗”，尊重、仿效藏人的生活方式，頻繁地與藏商在商貿、生活中的互動，為商貿的順利進行創造了客觀條件。因此，陜商不僅是茶馬古道歷史上內地商賈的主力隊伍，還扮演著漢藏經濟文化交流的雙重角色，推動了康區社會與漢地之間的文化交流。

“爐客”匯集康定經營茶馬貿易是有一定的歷史背景的。明末清初，封建統治者根據當時國家局勢和新的歷史條件，酌情對茶馬互市政策進行了調整，將漢藏商貿交易場所從西北南移至四川，并逐漸向西推移至大渡河以西的打箭爐。打箭爐在漢藏間的商貿地位逐漸凸顯，各族商人蜂擁而至，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陜商開始走出家門，陸陸續續落戶該地，做起了漢藏民間貿易。《西藏紀程》中特別提到：“西安府作買賣人在此(打箭爐)甚多。”[1]隨著茶馬貿易的興盛和漢藏商旅間的頻繁接觸，康定除了獨具地方特色的“鍋莊”外，陜西商人紛紛在那里設立商號，形成了康定著名的“老陜街”。至民國時期，康定的240余家坐商中，陜籍商賈占半數以上。在利益驅動下，商貿活動中極易以“老鄉”為紐帶形成區域商幫，他們活躍在同一個地方或同一條街道上，就陜西籍“爐客”而言，就有“打箭爐盛產黃金、鹿茸、麝香、蟲草、貝母，遍地是錢”[2]的傳聞，這對于鄉間謀生不易的陜人具有極大的吸引力。陜商一般不組織馬幫走茶馬古道，他們主要在康定等康區城鎮設立商號，經營藏區和內地的民間商貿交易。“清末民初以前，內地商賈已經在康南的巴塘、理塘，及康北的爐霍、甘孜一帶從事商貿活動，設莊或分號，尤其以陜商最為突出。到18、19世紀，理塘、甘孜等關外主要城鎮均有陜商的分號。”[3]可以說，陜商成為內地商客當中參與漢藏茶馬貿易主力隊伍，一方面是由其有利的區位優勢決定的，陜西作為漢藏結合部，不管在公元7世紀唐蕃間官方層面的茶馬互市，還是在明代“以茶馭番”政策實施過程中，他們是邊茶銷藏的直接參與者，積累了豐富的邊茶貿易經驗；另一方面，唐代以后，由于中原政權中心從西北向東移(南移)，漢藏間傳統的唐蕃古道貿易衰微，尤其清代以后茶馬互市的南移，陜商的經商區位優勢可謂一落千丈，在本地謀生相當不易，他們必須走出家門，浪跡四方以經商糊口，這是陜商大規模涌入康區城鎮，經營茶馬古道商貿的重要原因。

毫無疑問，陜商千里跋涉，遠道而來，是為了獲取經濟利益。但是面對和漢地完全不同的藏族社會，為了更好地融入藏族社會，陜商在語言、風俗、生活習慣上面下了很大的苦功。他們進入康區經商第一步是努力通過語言關，有些商人甚至會在出關前就集中學習藏語藏文，充分認識到語言在族際商貿接觸中的重要性。陜商們專門編輯了《藏語會話》手冊，強化藏語學習：“天叫朗，地叫撒。驢叫孤日馬叫打。酥油馬，鹽巴擦。卻是你，可是他。喝茶槚統飯熱媽。來叫火，去叫熱，番叫白米漢叫甲。”[3]實際上從商貿交易層面而言，語言不僅是交流工具，而且能拉近雙方心理上的距離，有利于開展族際間的交易活動。迄今拉薩八廓街的回族商人中就流行這樣一句“早上學習藏語，晚上財源滾滾來”的俗語，說明掌握一門語言對于生意人的現實經濟意義。陜商除了學習藏語藏文，還十分重視藏文化風俗的學習與效仿，為真正參與到藏族社會經濟活動中作了各種努力。陜商之所以能與藏族融洽而經商致富，緣于老陜能摩仿藏族生活習慣，穿藏裝，說藏話，并與之同飲同食，如若家人。消除族際之間文化心理隔閡的有效方法是外顯文化表征的相似，以及對彼此文化的尊重。而族群間心理親和力的形成，有助于建立彼此的信任和依賴，為生意合作奠定了深厚的基礎。顯然，這種現象在整個茶馬古道商貿活動中是普遍存在的，納西“藏客”赴藏經商也是身著藏裝，學習藏語，過著藏商一樣的生活，也許陜商從納西“藏客”身上得到了一些啟示。

同時，這也說明康區藏商是整個茶馬古道商貿活動中最重要的參與者，他們不論走到哪里，都把藏文化符號和身份標簽帶到哪里，使得其他民族商旅可以從藏族“聰本”身上很好地學習藏族風俗文化。另外，藏族“聰本”集果敢、誠信、耐勞等優秀品質于一身，被后人譽為“古道勇士”，備受各族商客的尊重。今天人們所謂的“馬邦文化”，其實就是藏文化在茶馬古道商業活動中的外延和衍生。

為了在康區鞏固商業基礎，很多陜商在康區娶了藏族妻子，并在康區各個城鎮落戶。據筆者2012年在巴塘的實地訪問調查，巴塘曾有八十家商戶，被稱作老陜，現在巴塘很多姓王的大都為陜商的后裔。巴塘地區流行的“團結包子”，是陜商們留下來的飲食文化。巴塘縣茶馬古道街坊上有一座破敗的關帝廟，據說是老陜們修建的，以前內地商人在此舉行儀式，相當熱鬧。從這些遺留至今的歷史殘跡中，我們能感受到昔日茶馬古道商貿的輝煌，也能感知老陜們積極融入藏族社會生活，活躍于漢藏間的民間商貿，并開拓了藏區生意市場和城鎮的發展。不可否認，康區藏人的生意頭腦和經商傳統，得益于茶馬古道貿易活動中的經驗積累，也歸功于外來商賈給當地社會注入新文化元素所故。說實際點，茶馬古道的實質內容是商業貿易，是生意就會存在競爭關系，為了能在生意場上如魚得水、成為古道上的強者，必須頻繁地在不同族際之間進行互動和接觸，必須改變商業策略與經營方式，商業頭腦其實就是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并內化為康區藏人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文化素質之一。時至今日，不論在整個藏區還是在國內外，康區藏商仍有一定的名望和實力，這除了個人的努力和機遇外，也跟歷史上茶馬古道時期就形成的經商傳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三、茶馬古道上和諧共生的族際互動關系

多元文化和諧共生是大西南茶馬古道重鎮的一大特征。其中，從古道沿線各古鎮上所建的各種宗教寺廟可見一斑。

麗江作為滇藏茶馬古道商貿中心，由于茶馬貿易的興盛吸引了各族商客，加上麗江地處藏區與內地的結合部，在溝通漢藏等民族交往過程中起到了翻譯、中介、食宿供應地、馬幫歇腳休整、騾馬交易等綜合場所作用。因此，各種宗教文化在麗江均可見到，并以和諧共生的方式存在著。例如，麗江有漢傳佛教寺院普賢寺、大佛寺；有藏傳佛教寺廟文峰寺、普濟寺、福國寺、指云寺等；有道教供奉場所玉皇閣、文昌宮、玄天閣、大定閣等；有本土納西民族之神信仰場所三多閣；還有王家莊基督教堂和伊斯蘭的清真寺。一城之中匯集多種宗教寺院和教堂，經典地呈現了茶馬古道沿線集鎮多元宗教和諧共生的景象。不同宗教信徒在麗江古城開設旅馬店、經營馬幫、設立商號、交易物資，盡管信仰不同，想法各異，但彼此之間相安無事，和諧共處。甚至一個寺院集多種宗教于一身的神奇之舉。在“麗江白沙鎮的大寶積宮和大定閣里留下的明、清兩朝的壁畫，人稱為白沙壁畫。這些壁畫歷時300年完成，壁畫內容多為宗教題材，有漢傳佛教、藏傳佛教、道教、東巴教。甚至同一個壁畫里同時繪有藏傳佛教的、漢傳佛教的佛像和道教神像，這些壁畫無論在內容和藝術風格上都體現了多民族多宗教的融合。”[4]可以說，麗江古鎮多種信仰格局是整個茶馬古道沿線城鎮多元文化的一個縮影。清末民初，麗江的茶馬古道商貿十分興盛。據康南察瓦龍赤列老人講，他當年跟著父親趕馬進入麗江古城時，由于街頭人馬眾多，旅馬店林立，擺攤凌亂，自家的馬幫幾乎無法穿過街頭，這時候需要一位得力的馬夫站出來，牽著頭騾使勁地從縫隙中殺出一條通道，后面的騾馬立馬緊跟著，不然人馬都恐怕被這熱浪般的人流給卷走。

康定是川藏茶馬古道的中樞城鎮，從清后期便出現了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并存的信仰格局，小城市多元宗教是康定獨特的人文風景。作為康區茶馬古道重鎮，有安覺寺、南無寺、金剛寺等藏傳佛教寺院。藏傳佛教寺院舉行法會，展示酥油花，舉辦燃燈節等藏傳佛教活動。但距離安覺寺一百多米處的河對岸，坐落著康定天主大教堂，是清末巴黎西方傳教會傳教士丁盛榮奔赴衛藏傳教受阻后返回，在康定北郊設堂傳教的結果，他將“上帝的福音”帶入了康定。2012年冬季，筆者實地走訪芒康擦卡洛，發現康定天主教堂迄今仍與芒康鹽井鎮的天主教有著密切往來關系，并“廣結善緣”，積極宣教布道。就在康定天主教堂后街約百米處，坐落著由回族商客建造的清真寺，至今大概也有三百多年的歷史。除此之外，還有基督教堂、關帝廟和川主廟。作為川藏商貿中心，康定吸引了諸多民族商客在此經商，歷經數個世紀。對于信教群眾來說，在其生活區域內必須要有相應的宗教儀式場所，以滿足信仰之需求，這就是康定小城多教的客觀原因所在。據記載，2003年康定天主教堂新神父李倫即位時，邀請了其他各個宗教的代表參加即位儀式，這無不顯露出作為茶馬貿易中心的康定城，多元宗教在此地和諧共生的現實存在。

中甸(建塘)是滇藏茶馬古道由麗江進入藏區的咽喉，從中甸經奔子欄、德欽、芒康、昌都，最后可以到達拉薩，這是滇藏茶馬古道的主干道。當然，中甸作為茶馬古道的重要驛站，還有諸多支線通向其他省區城鎮。比如，從中甸經過奔子欄、德榮、竹巴籠，進入“高原江南”之美譽的巴塘；又比如沿著瀾滄江北上，經維西(巴龍)到達德欽；又比如向東經格咱進入鄉城；又從小中甸(永塘)經虎跳峽可抵麗江、大理；從尼汝、洛吉到永寧的瀘沽湖。總之，中甸作為吐蕃時期神川都督府的重要基地和茶馬古道的次生網絡，歷來是藏族文明東向發展的重要窗口，在民族文化交流史上地位相當重要。從目前藏區的社會現狀來看，中甸無疑是多個民族、多元文化和諧共生的典型地區之一。在中甸生活的很多民族，都嗜好喝酥油茶，像納藏兩個民族的服飾文化就有很多相像之處。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中甸壇城廣場上播放著藏、納、傈僳等傳統鍋莊歌舞，不論什么民族，只要音樂一響起，便會同臺共舞，這種各民族間和諧共生的光景不失為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在宗教文化上，中甸有噶丹松贊林寺、大寶寺(嘉瓦仁昂)等藏傳佛教寺院；但在城東南的三壩鄉白地村白水臺卻是納西東巴教的發祥地，在白水臺右邊的石壁上卻又刻有“釋里達多禪定處”的碑文，是明代藏傳佛教噶舉派高僧與麗江木氏土司政教聯盟的歷史遺跡。這些充分說明，長期以來不同宗教、不同民族的人們能夠在這塊土地上和諧共生這樣一個事實。白地納西族傳統節日“二月八”融地方歷史、宗教、民俗、文藝、民族關系等為一體,集中體現了當地傳統農耕文化、游牧文化、東巴祭祀文化、民間歌舞文化等豐富的文化內涵。傳統節日是民族傳統文化延續傳揚的載體，多民族聚居地的傳統節日還具有多元民族宗教文化融合的功能，這是中甸藏區多元民族宗教和諧的內在因素之一。

康南作為茶馬古道必經之地，古道商貿對其社會多元宗教文化的影響是深刻的。藏區信奉天主教的主要群體基本集中在康區，像在康南芒康擦卡洛(鹽井)、德欽燕門茨中村、高黎貢山丙中洛都有天主教和基督教的藏族信眾。有意思的是這些地方的教堂并不是傳統的西式建筑風格，而是具有西式、藏區、漢地之風格合璧的特點。如建于清同治年間(1862-1874)的燕門茨姑天主教堂，它外形不是哥特式的尖頂建筑，也不是羅馬式的圓拱建筑，而是帶有古典的漢地亭臺樓閣的建筑風格，但內部結構仍然是天主教堂的完整形狀和布局。據筆者實地調查，芒康擦卡洛的天主教堂是清同治四年(1865)由法國神父鄧德亮主持修建的，教堂的外觀基本為康南三層土木平房藏式建筑風格，大鐘樓矗立在教堂的一側，尤為顯眼。教堂內墻壁上刻畫有諸多天主教圣象。內藏有陳舊的藏文版《圣經》，翻譯水準很高，語言通俗，內涵深刻，引人入目。大堂中間掛著漢式對聯，格外顯眼。信徒基本為上鹽井鎮的藏族，信徒們每天晚上準時進入教堂內進行程序化的宗教儀式，神父是當地的藏族。老人們牽著小孩的手，步履蹣跚；婦女們背著不滿幾個月的嬰兒，用毛毯厚厚地包裹著，以防嚴寒；年輕的小伙子戴著口罩，騎著摩托車，轟轟隆隆，停放于教堂門口，悠哉地進入教堂。這光景，與一般藏族信眾進入藏傳佛教寺院朝圣的光景十分相似，可以說是天主教與藏俗的完美融合。據當地著名的崗達寺小僧人洛桑頓珠講：“人們對信仰天主教并不偏見”。洛桑還給筆者示范了天主教和藏傳佛教不同的禮拜手勢。顯然，長期以來多元宗教和諧共生的生活經驗，使小洛桑這樣的藏傳佛教僧人，并不會對天主教產生抵觸情緒，反而兩種宗教在鹽井小鎮互相通融、和睦相處。

怒江中上游高黎貢山縣丙中洛鄉，是云南省除迪慶藏族自治州外的藏族居住區(貢山縣另有迪麻洛、甲生等藏族村寨)，丙中洛是藏語漢音譯，意為“藏族村寨”。這里雜居著藏族、怒族、傈僳族、獨龍族、納西族等。其中，普化寺(喇嘛袞)是該地區最主要的藏傳佛教寺院，據說住持傳承體系中有幾輩是德格來的僧人，這與明代藏傳佛教噶舉派在滇西北納西地區傳播有著直接的關系。除此之外，還有怒族的基督教堂和天主教堂。不管在德欽燕門鄉還是芒康鹽井鎮，或者丙中洛鄉，由于幾個民族雜居在一個村落中，相互通婚現象比較普遍，有趣的是一個家庭中有的人信仰藏傳佛教，有的人信仰天主教或者東巴教，但彼此尊重互不干擾，家庭和諧美滿。像在丙中洛鄉，一個村民會講藏話、怒族話、傈僳話、獨龍話、漢話是常有的事，他們沒有刻意組織學習，而是在日常生產生活中彼此交流所習得。在當地，我們能感受到多元文化和諧共生的現實存在，是一種根植于那片土壤的和睦關系。上述地方皆處在茶馬古道滇藏線的連接處，又是多民族共同聚集的地方，在長期的茶馬古道商貿活動帶動下，彼此間在經濟文化上不斷地碰撞、交流、學習，呈現出今天人們所看到的和諧共生的社會景象。

位于藏東南的茶馬古道重鎮察瓦龍，是歷史上滇藏茶馬古道怒江流域的重要驛站之一。過去，察瓦龍一帶男子們大多選擇行走茶馬古道經營馬幫生意，出現過很多富商，其中門空瓦倉家的擦阿袞、龍普貢布、瓦布諾布恩珠等成為了馬幫生意發家致富的代表性人物。另外像格布桑丁、扎那阿西珠、門空真次等至今活躍在察瓦龍大地的“聰本”們，起初也是趕馬四處經商起家的，是由過去的馬幫商人身份轉化而來的新時代察瓦龍名望較大的商人。據筆者實地調查，歷史上察瓦龍一直有經營馬幫生意的傳統，有實力的家族自己組織馬幫，常年往返于漢地、藏區和印度之間。沒有經濟實力的青壯年，則充當別人家的“臘都”(馬夫)，跟著“聰本”行走茶馬古道，幫主人家趕馬，幾年后積累了一定的資本，自己也能組織小型的馬幫商隊，成為了有正式身份的茶馬古道馬幫人。

隨著馬幫生意的興起，察瓦龍日常方言里出現了不少外來詞匯，且多與馬幫文化息息相關，比如頭騾、亞騾，表示馬幫隊伍中行走的頭兩名騾子的名稱；又比如花眉、烏子、花腳等，表示騾馬的顏色。還有石子槍、鑼鍋、桶桶等，與馬幫炊具和出行相關的漢語借詞，已經成為了察瓦龍日常用語的一部分。

另外，隨著茶馬古道商路的開通，游轉于康區各地的流浪熱巴藝人，也陸陸續續涌入了察瓦龍，并定居在察瓦龍結婚生子。熱巴流浪藝人這一特殊群體的加入，極大地豐富了察瓦龍地方的弦子歌舞文化和傳統卓舞文化，并把其他藏區的生產方式、生活習俗和文化觀念帶到了察瓦龍，成為了察瓦龍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地理位置上看，察瓦龍接近滇西北的高黎貢山地區，是過去滇藏茶馬古道的重要城鎮，也是現代“丙察察”公路的核心區域，很早就與傈僳、獨龍、納西與怒族等兄弟民族有著政治、經濟、文化上的交流。察瓦龍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因過去每年在高黎貢山和麗江一帶趕馬經商，所以會講日常傈僳話、納西話、怒族(莫朗)話等。同樣，生活在怒江流域的怒族等臨近察瓦龍的滇西北民族，深受藏文化之影響，在日常生活中呈現出很多藏俗，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諧共生民族關系。

拉薩是茶馬古道茶葉輸藏的最終目的地，各族商客匯聚在八廓街頭，經營著茶葉、毛皮、食品、藥材、藏飾品、藏式家具等貿易。其中，有一些場所的建立跟茶馬古道有著直接的關系，如拉薩的云南會館，是清末云南麗江等地馬幫進入拉薩后修建的，類似商業會所，為麗江納西族建筑風格。云南會館里供奉了一尊三多神像，她被視為納西民族的保護神，身在異鄉的納西人為了祈求平安致富，因此供奉了家鄉的保護神，既滿足了表達宗教信仰的需求，也凝聚著異鄉同胞的情感和團結，共同面對悠遠茶馬古道商路上的吉兇。“每年農歷二月初八，凡在拉薩的納西人，都要到云南會館里來祭祀三多神。據說當時除麗江的人外，屆時在拉薩的云南同鄉都會來參與祭祀活動，熱鬧非凡。”[5]這些經常游走、駐足拉薩經商的云南大商人學習藏族的風俗習慣，學說藏語，和藏商關系融洽，并且在每年的“莫朗欽波”上給拉薩各大寺院發放茶葉、布施錢財，深受當地人們的歡迎。

這種多元文化的形成，與“康巴地區位于青藏高原東南緣，連接西南、西北地區并與云貴高原、四川盆地相鄰的特殊地理位置有關，又與藏彝走廊重合，自古以來眾多民族頻繁遷徙和共同生息繁衍有關。”[6]現代康藏著名研究學者李紹明先生認為，康區藏族文化具有多元一體的基本特征，除藏文化外，生活在康區的一些民族，如納西、彝、蒙古、傈僳、漢等，不同程度保留了自己的文化特征，對康區文化的形成均有一定的影響。任建新先生也指出，康區文化是以藏文化為主體，兼容納西文化、羌文化、漢文化等其他民族文化的多元復合性的地域文化。茶馬古道所經過的路線實際上是古代民族遷移流動的通道，許多古代先民在這里留下了他們的蹤跡，許多原生態的古代文化元素至今仍積淀和保留在當地的文化、語言、宗教和習俗中。千百年來，不僅是漢、藏之間，藏族與西南地區其他民族乃至藏區各地之間的文化交流與傳播均在這里默默地、不間斷地進行著，這里既有民族文化的沖突與碰撞，也有各民族文化之間積極的互動與融合。事實上，正是這條東西橫跨數千里、穿越青藏高原眾多不同族群、不同語言和不同文化地區的茶馬古道，猶如一條彩帶將他們有機地串連起來，使他們既保持自己的特點，又彼此溝通和聯系并協同發展。這便是茶馬古道商貿活動對區域歷史文化所產生的積極效應，也是茶馬古道區域文化的基本特征。

結 語

茶馬古道商貿活動，是特殊的歷史時期出現在中國大西南地區的一種特殊的交通運輸組織形式。它的出現，實現了歷史上各個民族之間日常生活用品的互通有無，完成了古代“以物易物”的原始貿易，提高了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是大西南地區人們的歷史選擇。

伴隨著茶馬古道古代商路的開辟和商貿利潤的刺激，各族商客陸續涌入古道重鎮，開始行走茶馬古道，經營馬幫生意，定居沿線集鎮，世代做著茶馬古道生意。如此一來，一座狹小的邊遠城鎮上生活諸多民族，他們在語言、飲食、習俗等方面不斷地進行交流互動學習，最終形成了多元文化和諧共生的大西南區域文化格局，這便是茶馬古道商貿活動歷經千年、經久不衰的內在社會根源。

[1]吳廷偉.西藏紀程[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p32

[2]李剛.陜西商幫史[M].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7年，p123

[3]石碩、鄒立波.近代康區陜商在漢藏互動與文化交流中的角色[J].四川大學學報,2011年第3期

[4]楊寧寧.論茶馬古道的文化內涵[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1年第1期

[5]周智生.商人與近代中國西南邊疆社會:以滇西北為中心[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p135

[6]趙心愚.唐代磨些部落與《格薩爾傳·保衛鹽海》中的'姜國'[J].西南民族學院學報,200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