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字就是畫畫

□ 魯 迅

《題〈彷徨〉》魯迅

此文是魯迅著述中為數(shù)不多專門談寫字的文章。文中所說“寫字”非指“書法”，而“畫畫”亦不指代“繪畫”，其意從漢字以“象形”始，經(jīng)過不斷變遷和發(fā)展，最終成了“不象形的象形字”。個中見識，重溫之后，余味深長。

《周禮》和《說文解字》上都說文字的構(gòu)成法有六種，這里且不談罷，只說些和“象形”有關(guān)的東西。

形，“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就是畫一只眼睛是“目”，畫一個圓圈，放幾條毫光是“日”，那自然很明白、便當(dāng)?shù)摹５袝r要碰壁，譬如要畫刀口，怎么辦呢？不畫刀背，也顯不出刀口來，這時就只好別出心裁，在刀口上加一條短棍，算是指明“這個地方”的意思，造了“刃”。這已經(jīng)頗有些辦事棘手的模樣了，何況還有無形可象的事件，于是只得來“象意”，也叫作“會意”。一只手放在樹上是“采”，一顆心放在屋子和飯碗之間是“”，有吃有住，安了。但要寫“（寧）可”的，卻又得在碗下面放一條線，表明這不過是用了“”的聲音的意思。“會意”比“象形”更麻煩，它至少要畫兩樣。如“（寶）”字，則要畫一個屋頂，一串玉，一個缶，一個，計四樣；我看“缶”字還是杵臼兩形合成的，那么一共有五樣。單單為了“畫”這一個字，就很要破費(fèi)些工夫。

不過還是走不通，因?yàn)橛行┦挛锸钱嫴怀?，有些事物是畫不來。譬如松柏，葉樣不同，原是可以分出來的，但寫字究竟是寫字，不能像繪畫那樣精工，到底還是硬挺不下去。來打開這僵局的是“諧聲”，意義和形象離開了關(guān)系。這已經(jīng)是“記音”了，所以有人說，這是中國文字的進(jìn)步。不錯，也可以說是進(jìn)步，然而那基礎(chǔ)也還是畫畫兒。例如“菜，從草，采聲”，畫一窠草，一個爪，一株樹， 三樣；“海，從水，每聲”，畫一條河，一位戴帽的太太，也三樣。總之， 你如果要寫字，就非永遠(yuǎn)畫畫不成。

但古人是并不愚蠢的，他們早就將形象改得簡單，遠(yuǎn)離了寫實(shí)。篆字圓折，還有圖畫的余痕，從隸書到現(xiàn)在的楷書，和形象就天差地遠(yuǎn)。不過那基礎(chǔ)并未改變，天差地遠(yuǎn)之后，就成為不象形的象形字，寫起來雖然比較簡單，但認(rèn)起來卻非常困難了，要憑空一個一個的記住。而且有些字，也至今并不簡單，例如“”或“”，去叫孩子寫，非練習(xí)半年六個月，是很難寫在半寸見方的格子里面的。

還有一層，是“諧聲”字也因?yàn)楣沤褡忠舻淖冞w，很有些和“聲”不大“諧”的了。現(xiàn)在還有誰讀“滑”為“骨”，讀“?！睘椤懊俊蹦?？

古人傳文字給我們，原是一份重大的遺產(chǎn)，應(yīng)該感謝的。但在成了不象形的象形字，不十分諧聲的諧聲字的現(xiàn)在，這感謝卻只好躊躇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