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璐詩
從火車站走到馬賽舊港,一路有點臟有點亂,但是強悍又充滿能量。心中已經暗暗喜歡上:這一定是一個層次豐富的城市。
港口邊,早晨的鮮魚市場已散,只剩一檔魚攤,阿拉伯長相的老漁夫在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人拉家常。他身后一艘艘大船靜靜地停泊著,海鷗在頭頂疾速盤旋,陽光忽明忽滅。
這是冬日的馬賽。在我居留的一個禮拜中,有幾天風大得幾乎能將我從地面上提起來,但都無阻漁夫們每日在舊港碼頭上擺開攤檔。我終于沒擋住誘惑,換了一家能做飯的公寓,到舊港碼頭一家鮮魚攤上買了剛捕撈上來的一條無名小魚和幾只海螺,回家蒸了吃。蒸熟了的魚鮮仍然帶著腥咸海水味,那一刻覺得與馬賽有機地連接了在一起。
被地中海與石灰巖群山環抱的馬賽是普羅旺斯首府,公元前600年由希臘人所建,是法國最古老的城市。歷次改朝換代,希臘人的城邦早已改換門庭,但沒有改變的是山巖與大海的粗礪能量。這種能量,我初來乍到時已隱約感受到,也能在舉世聞名的《馬賽曲》里找得到注腳——18世紀末法國大革命前,馬賽結盟軍一路高唱這首歌進入巴黎,熱血沸騰的戰歌傳遍了巴黎的大街小巷。
馬賽擁有地中海式氣候,日照時間在法國是最長的。就算入冬,也還能夠露天坐在舊港旁,對著對面最高處的賈爾德圣母院吃海虹與炸薯條。
“舊港”并不舊,于1943年遭納粹摧毀后重建,卻是馬賽最有生活氣息的餐飲中心。對游客來說,舊港旁的餐飲街那么長,每家的菜單都各有千秋,要找到最稱心的那家,估計得走完兩三百米。
來自里昂、如今住在馬賽的姑娘馬儂告訴我,來馬賽必須品嘗正宗馬賽魚湯。雖然港口旁邊的每家餐館的菜單上都有這道菜,但她說如今只有極少的餐館還嚴格地用地道而傳統的做法炮制魚湯。她帶著我品嘗了一頓地道的魚湯:從港口鮮魚市場買來的5種新鮮海魚, 分成兩道菜上桌。先上來的是熬過魚的清湯,加上抹了大蒜醬的面包片,浸軟了與湯一起入口。第二道菜才是盛滿了5種魚和土豆塊的主湯,里面還加了小螃蟹。廚師說,有時在湯里加上蝦、海虹等,加料越多,湯味道越鮮美。
不過,馬賽與其他地中海度假地不同的是,從古到今都是法國的海上交通與貿易要地,萬噸輪船進出無阻。這也驅使大批移民進入馬賽。根據官方統計,目前馬賽四分之一人口來自北非,其中近4成帶有阿爾及利亞血統。
賈爾德圣母院是全城制高點,教堂尖頂上的圣母瑪利亞雕像就有10米高,遠看與近看都十分壯麗。舊時水手起航前會來這里祈禱航海平安。
冬季日落時間很早,午后兩點光線已西斜,四野的石灰巖山巒與大海酷似峽灣,磅礴而又帶一點落拓,令人不覺身在城市之中。俯瞰舊港碼頭,數艘巨輪泊岸,你慢慢就能在腦海中勾畫出馬賽舊港從公元前6世紀西歐的首個希臘港口發展成19世紀法蘭西“帝國港”的歷史圖景來。
假如不想去游客如織的地方,可以坐一趟巴士去濱海路,那里有可以下海游泳的細沙海灘,附近有漁人碼頭沃夫魚港。馬儂告訴我,這是本地人的一處秘密后院。我忘不了在一個大風天經過時,從矮窗內往外看的一張老太太的臉:她托著滿是皺紋的腮,一動不動,眼神迷惘空洞,似乎就這么坐著已經很久了。
一個狂風大作的下午,我沿著大海邊走,看著大浪激拍巨巖,忽然想起《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蘇佩里神秘失蹤了60年后,其飛機殘片就是在這一片海底找到的。2004年,法國官方發布消息,稱在馬賽海域找到了飛機殘片,上面刻有圣埃克蘇佩里的名字縮寫。這位還留下了《人類的大地》《夜航》等著作的飛行員作家,獨自在高空的歷險造就了他筆下獨一無二的瑰麗文字。“43次日落”這樣的想象力,豈能來自普通人的視角呢。
而對于許多中國讀者而言,提到馬賽,更多的是聯想到大仲馬的名著《基度山恩仇記》。不巧去探訪曾監禁基度山伯爵的伊夫島那日風大,船只無法在這個全法國最小的島上停泊,只好與之擦肩而過,在以卡朗格地貌著稱的浮里烏群島泊岸。
卡朗格是普羅旺斯地區的獨特地貌,是一種被河川侵蝕的狹長幽深的峽谷,而部分山谷又淹沒在大海中。上岸后,眼前是一片綿延不盡的谷地,陽光下在海上投下微弱的搖曳不定的影子,寧靜蕭瑟。這處成形于兩億年前的寂寞地貌,讓我想起了希臘電影導演西奧·安哲羅普洛斯的名作《永恒和一日》。
沿著石灰巖山脊往上走,我意識到今天我不會看到旅游宣傳單上的什么小貓頭鷹或海馬了,走了一個小時,連蜥蜴都沒見到,只是偶爾看到一身健行裝備的步行者。忽然聽見草叢里一陣沙沙響,扭頭看,原來是一只黑白花貓,在峭壁上仔細尋找什么。碰上了一只以為自己是山羊的小貓,便是此趟的小確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