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之地（微篇小說）

非魚，女，原名王英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小小說學會秘書長。出版小小說集《來不及相愛》《追風的人》《盡妖嬈》《半個瓜皮爬上來》《痕跡》等。

興興頭頭地奔著，突然剎一下車，才發現，這一路如此不堪和狼狽。

剎車是因為隱疾。更年期來臨前的潮熱、出汗、失眠等讓秦井棉不勝其煩，又無能為力。老中醫把著她的脈說，放松一點，這很正常。

回到家，她想大哭一場。可哭什么呢？

誰的歲月不是一天天熬過去？誰的年華不是一天天老下來？為什么她就非要哭一下？

說到底，還是有些怨恨，仿佛這些都是李五原帶來的。

她越想越氣，惡狠狠地刪了李五原所有的聯系方式，并加入黑名單。這才長舒一口氣，似乎唯有這樣，才是與過去一刀兩斷，才能開始接受現在的自己。誰知到了周末，秦井棉的悲傷又席卷而來。

這次完全與李五原無關。是她的高中同學約了一大幫人聚會，這個班那個班，終歸是一個學校的吧。同學聚會，無非炫耀與八卦兩樣，頂多再加一樣——養生。

她強忍著，一個一個地打量她的那些同學。吃飯的、演講的、喝酒的、沉默的、端坐的，無一例外，個個臉色暗沉，缺乏生氣，渾身上下帶著倦態。從他們的臉上，秦井棉看到了自己，原來這就是她現在的狀態，或者說她已經老成了這樣。她的憋屈壓在喉嚨里，咽不下，咳不出，以至于把臉憋得通紅。看到大家看她，她忙說，喝酒上臉，一杯就這樣。事實上，她面前的那杯酒，她碰都沒有碰。

對李五原的怨恨減輕了一些，但氣已經賭下去收不回來，只有等李五原自己找上門來。

李五原不傻，離過兩次婚后，對女人了如指掌，對付一個秦井棉還是綽綽有余。秦井棉同學聚會之后的第二天，他直接敲門進去，什么也不問，只說天氣好，帶她去個地方。在車上，秦井棉才想起來，自己是下了決心和他分開的，怎么又走順了腳一樣跟他出門了呢？莫非更年期的女人就是這樣，健忘而沖動？

車在一條陌生的道路上行駛，李五原一聲不吭。秦井棉心里翻江倒海：何去何從？如果說更年期的隱疾之前，還固執地將愛情放在第一位，那么現在或者更遠一點的將來，還敢這樣想，這樣追嗎？一個離異的單身老女人，還有條件和資格談論愛情嗎？

秦井棉把自己的心弄得狼狽不堪，手心里滿是冰冷的汗。好在車停了。

下了車，李五原在前面走。距離路邊十幾米遠的地方，有一道小斜坡，下去是十幾級臺階，再下去右側有一個四五米寬的大鐵門，大門用鐵鏈子鎖著，小門開著，李五原直接推門進去，示意她也進去。

進到門里，一下子豁然開朗。這里別有洞天，看得出這里曾經是樹木蔥蘢，規劃有致，特別安靜。李五原說，這里以前是個公園。

沿著青磚小路，秦井棉跟著李五原在園子里轉。李五原坐在蹺蹺板的一頭，讓秦井棉坐在另一頭，看起來很搞笑的樣子，但沒有第三人，就不覺得尷尬。

怎么回事？李五原問她。

是啊，怎么回事？她說不清楚，確切地說是用語言無法向李五原傳達清楚她身體的隱疾，以及這些隱疾帶給她的悲傷和絕望。

李五原等著，她總得回答。她把所有的這一切歸結成了三個字：我老了。

李五原用了將近十分鐘的時間，把這三個字后面隱藏的種種理順，告訴秦井棉，知道為什么帶你來這個地方嗎？秦井棉搖搖頭。他說，因為我覺得這是個好地方，我叫它隱秘之地。

是我無意間發現的，后來就常來。當我感到絕望和無力時，就來坐坐。這里安靜，像一個暮年的英雄，讓我學會接受被人遺忘，接受無力。這樣的感覺，你應該懂。

秦井棉點點頭。她努力在懂。

他們在公園里繼續走，幾只野貓懶洋洋地散著步，遠處的樹上一群鳥清脆地叫。秦井棉真的好多了，也許是因為不再怨恨李五原，也許是她也愛上了這隱秘之地。

離開的時候，李五原說，接受一個人一個地方并不難，對吧？

坐在車上，秦井棉悄悄把他從黑名單里移出來。突然就想起一句俗語，買賣不成仁義在。秦井棉自己笑出了聲。

李五原問，笑啥？

秦井棉說，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