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福華
(淮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安徽淮北235000)
沈從文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備受歡迎的作家,在國內外具有廣泛影響。他的作品融寫實、紀夢、象征于一體,充滿了對人生的隱憂和對生命的哲學思考。學者夏志清認為:“從文在中國有如19世紀法國的莫泊桑或俄國的契訶夫,是小說之王。”[1]18沈從文研究專家金介甫也認為沈從文“對世界文學有著卓越的貢獻”[2]2。自20世紀30年代開始,沈從文的作品不斷地被翻譯成多種外文,在海外廣泛傳播。近年來,隨著中國文化走出去國家戰略的實施,國內大量的優秀文學作品被翻譯成各國文字,有利于提高中國的文化軟實力和國際影響力。因此,考察沈從文作品在海外的翻譯與傳播,順應了當前我國的文化戰略,有助于推動中國文學更好地走向世界。
作為一個深受海內外讀者喜愛的文學大家,沈從文的作品從問世起就不斷地被翻譯成各國文字,得到廣泛傳播。沈從文作品的海外翻譯傳播歷程大致可分為3個階段。
早在20世紀20年代,沈從文的小說就被翻譯成日文,30年代開始被譯介到西方。1932年,張天雅用法文翻譯了《沈從文小說選》,由北京政聞報出版社結集出版。該譯著收錄了沈從文的《乾生的愛》《蜜柑》《雨后》等5篇短篇小說。1935年,新月派詩人邵洵美與美國女作家項美麗合譯沈從文的代表作《邊城》,并于1936年初在英文雜志《天下》月刊第1~4期連載。這是沈從文小說的首個英譯本。除此之外,《天下》月刊還刊登了李宜燮翻譯的《蕭蕭》(1938)和佚名(楊剛)翻譯的《鄉城》。1936年,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編譯的《活的中國》在倫敦出版,該書收錄了沈從文的小說《柏子》,在作者簡介中沈從文被譽為“中國的大仲馬”。20世紀40年代譯介沈從文小說貢獻最大的當屬英國詩人、戰地記者、報告文學作家白英(Robert Payne)。1946年他與袁家驊合作編譯了《當代中國短篇小說》,該書收錄了沈從文的《燈》和《黑夜》,導言中詳細介紹了沈從文。1947年他又與金隄合譯了《中國大地》,將沈從文的14篇小說收錄其中,該書成為西方沈從文研究的重要參考文獻。
20世紀三四十年代沈從文作品在海外的翻譯傳播主要有以下特點:第一,譯介活動基本上屬于零星的、個人的行為,無官方或政黨的贊助,缺乏系統性和組織性。第二,譯者多為國內譯者或生活在中國的西方譯者,中外合譯較多。第三,翻譯選材多出于譯者個人喜好,所選作品以沈從文的鄉土小說為主,內容大多是描寫湘西最底層普通人民的生存狀況。譯文主要面向西方普通讀者,重視內容,強調譯本的可讀性。第四,在翻譯策略上,以歸化翻譯為主,為使目標語讀者更好地理解原作,譯者在翻譯過程中自由地對原作進行增刪、改寫,原作中的歷史典故、雙關語或某些章節、段落被故意省略不譯,而原作中的戲劇化故事情節則被“添油加醋”,以吸引讀者的眼球。如斯諾翻譯小說《柏子》時,對原小說中的敘述評論、背景介紹等作了大段刪減,而對其中的戲劇化故事情節則增詞添意,以吸引西方讀者。
進入20世紀50年代以后,由于政治和意識形態方面的原因,沈從文被國內官方文藝界定性為“反動派作家”,沈從文研究在中國大陸和臺灣一度處于冰封狀態,其作品的翻譯更是停滯不前。直到1962年,中宣部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沈從文作品的譯介才得以繼續。1962年,戴乃迭在《中國文學》上發表了譯作《邊城》,這部作品也成為該時期唯一一部由官方贊助的沈從文英譯作品。與國內沈從文研究一片蕭條的景象相比,國外沈從文作品的譯介仍穩步發展。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美籍華人學者夏志清于1961年編譯的《中國現代小說史》,該書以“文學性”為核心價值,重新發掘了沈從文作品的意義和價值,確立了其文壇大家的地位。他認為沈從文作品“一方面是對人性美的贊揚和謳歌,另一方面是對摧殘、破壞人性美的種種社會惡勢力的揭露與鞭撻。由此出發,他以自己的全部熱情,把攝取人性美的焦點對著下層人民,甚至還對著革命者,這是對準了”[3]136。《中國現代小說史》在西方學界引起了強烈反響,此后沈從文及其作品開始受到西方學者的關注。劉紹銘對此書的重要意義給出了客觀公允的評價:“沈從文在三四十年代本來就薄有文名,但其作品受到‘另眼相待’,成為博士論文和專題研究題目的,也是因為《小說史》的特辟篇幅,對這位‘蠻子’另眼相看的關系……”[3]28此后,美籍華人學者聶華苓于1972年出版了《沈從文評傳》,該書是第一部介紹沈從文生平和創作的英文專著,是西方沈從文研究的又一突破性著作。在書中,聶華苓詳細解讀了沈從文作品中的核心概念——“鄉下人”及象征意義,認為沈從文的作品蘊含了豐富的象征意義。該研究為西方的沈從文研究提供了新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視野。除專著外,在此期間還出現了幾篇關于沈從文研究的博碩士論文,如莉蓮·朱(譯音)部分翻譯并介紹了《長河》(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1966年)。另外還有:安東尼·普林斯的《沈從文的生平與作品》(澳大利亞悉尼大學博士學位論文,1968年)、威廉·麥克唐納德的《沈從文小說中的人物與主題》(美國華盛頓大學博士學位論文,1970年)和金介甫的《沈從文筆下的中國》(美國哈佛大學博士學位論文,1977年)。這些論文從不同角度對沈從文及其作品進行了系統介紹和論述,進一步推動了西方的沈從文研究。
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海外沈從文作品的翻譯傳播主要有以下特點:第一,譯介活動多由西方高校的學術界贊助,譯本也均由大學出版社或教育類出版社出版,具有很強的學術性。第二,譯者多為在高校工作的學者,既有海外華人學者,也有西方學者。第三,譯本呈現多樣性特點:既有面向普通讀者的譯本,也有用于高校漢語教學的譯本,文本選擇兼顧作品的故事性和文學性。第四,翻譯策略以異化翻譯為主,主張尊重原作,翻譯過程中力求忠實于原文,幾乎沒有大幅度的刪改,有時甚至采取句對句的對照翻譯方法,以最大限度地再現原文的面貌和特點。
20世紀80年代以來,沈從文作品在海外得到進一步傳播和接受,國內也掀起了一陣“沈從文熱”。國內外學者們紛紛大量譯介沈從文作品,除小說外,沈從文的散文、戲劇、書信、文論等也逐步得到譯介,此外還出版了關于沈從文研究的大量學術論文和專著,對沈從文的研究空前繁榮。
國內方面,《中國文學》和“熊貓叢書”成為沈從文作品譯介發表的主要陣地。1980年,戴乃迭翻譯的小說《蕭蕭》《丈夫》《貴生》均載于《中國文學》。“熊貓叢書”出版的《湘西散記》和《邊城及其他故事集》是首個沈從文英譯作品集。與此同時,港臺地區也出現了一些沈從文英譯作品。如1989年香港的《譯叢》雜志發表了金介甫翻譯的《在昆明的時候》,臺灣的《淡江評論》也在1997年刊登了《福生》英譯本。
國外的沈從文翻譯注重文學性和題材的多樣性,并重點關注那些以前未被翻譯的沈從文作品。在組織翻譯《不完美的天堂》時,金介甫在前言中說:“選擇哪篇作品進行翻譯需要作出價值判斷。首先是作品的文學價值,同時也考慮作品的主題及歷史重要性,并重點關注那些以前未被譯成英語的沈從文的小說。”[4]8該書不僅收錄了沈從文的鄉土小說,還收錄了之前一度被忽視的都市小說,如《八駿圖》和《看虹錄》,另外,還收錄了戲劇和民歌。除小說外,沈從文散文、書信等在這一時期也被陸續譯出。如李翊云和劉欣翻譯了沈從文書信,由美國《公共空間》雜志和譯林出版社推出。日本學者小島久代翻譯了《湘行散記》,山田多佳子翻譯了沈從文部分家書《鄂行書簡》等。
20世紀80年代以來,沈從文作品在海外的翻譯傳播主要有以下特點:第一,譯者身份多元化。既有以金介甫為代表的致力于沈從文研究的漢學家,又有像戴乃迭之類的專業譯者,還有像李翊云、劉欣這樣的海外華人作家,他們為這一時期沈從文作品的海外譯介和傳播做出了重要貢獻。第二,翻譯題材多樣化。除小說外,沈從文的散文、書信、文論等文學樣式也逐漸得到譯介,翻譯的廣度和深度都有所拓展。第三,翻譯選材廣泛。翻譯選材幾乎涵蓋了沈從文作品的各個方面,有的譯者選擇描寫下層人民的作品,也有譯者選擇反映城市士大夫生活的作品。譯文受眾既有普通讀者,也有研究者。第四,發表形式多樣化。除傳統文集外,譯者還通過讀書會、音像、各類網站或社交媒體譯介和宣傳沈從文作品。如海外華人作家李翊云曾通過讀書會多次向西方讀者介紹沈從文及其作品,并在雜志網站上發表其翻譯的沈從文家書和讀書音頻,這些手段和措施拓寬了沈從文作品的傳播渠道,對中國文學走出去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第五,采用“厚翻譯”的翻譯策略。“厚翻譯”一詞由美國翻譯理論家阿皮爾首次提出,指的是“以評注或附注的方式力圖把譯文置于深厚的語言和文化背景中的翻譯”[5]817,具體形式表現為腳注、尾注、夾注、文內釋義、序言、按語、后記、附錄等。在翻譯沈從文作品時,許多譯者采用了“厚翻譯”的翻譯策略,如金介甫在翻譯《邊城》時,在譯本末尾列出長達7頁的33個尾注[6]163-169,內容涉及歷史典故、民俗風情、方言俚語等。歐陽楨、許芥昱等譯者也在翻譯中采用腳注的形式來解釋原文中富有歷史文化內涵的內容。這種“厚翻譯”策略有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原作。
沈從文及其作品一直是國內外學者備受關注的研究課題,但目前研究多局限于文化領域,其作品的翻譯研究則比較薄弱。筆者在中國知網上檢索關于“沈從文翻譯”的文獻,僅檢索到173條結果,且大多數是關于沈從文小說的翻譯研究,尤其是對其代表作《邊城》的英譯研究,而沈從文的其他作品類型如散文、戲劇等則幾乎無人涉及。學界缺乏對沈從文作品的全面考察與整體研究。究其原因,主要與沈從文小說的巨大成就有關,也與目標語國家的意識形態、接受環境、目標語讀者的審美需求和閱讀習慣等有關。
近年來,沈從文作品的海外翻譯出版數量激增,但大多由國外大學出版社出版,譯者也多為在海外高校工作的學者,這就使得沈從文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被局限在學術化、專業化的小范圍內,難以進入主流媒體而產生積極的市場反應。國內的“熊貓叢書”雖然在譯介傳播沈從文作品方面做出了努力,但它偏重于從政治角度考慮,帶有強烈的對外宣傳色彩,對市場需求的關注程度不夠,也忽略了大眾讀者的審美情趣和閱讀心理,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沈從文作品的海外傳播。
沈從文作品的翻譯者主要是在海外高校工作的漢學家,由于受西方意識形態和文化觀念的影響,他們在翻譯沈從文作品時不可避免地暴露出西方文化中心論的極端化傾向。他們認為,沈從文是一個世界性作家,世界性作家就不可避免地受到西方現代派的影響。因此,他們在翻譯傳播沈從文作品時,往往偏重于尋找和發現沈從文作品中的現代主義因素,表現出對異域文化的過分追求和崇拜。
海外漢學家在中國文學對外翻譯傳播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與國內翻譯家相比,他們具有先天的母語優勢,更了解本國讀者的審美情趣和閱讀期待,翻譯的作品能夠更好地消除中國與譯入語國家在文化傳統、價值觀念、意識形態、思維方式以及審美情趣之間的差異,譯作更容易被譯入語讀者所接受。因此,要想推動中國文學走向世界,僅僅依靠我們自己的翻譯出版是不行的,必須借助海外漢學家的力量,才能使中國文學更好地走出去。
在沈從文作品的海外翻譯傳播中,美國漢學家金介甫功不可沒。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金介甫一直致力于沈從文及其作品的翻譯和研究,先后翻譯出版了多篇關于沈從文研究的論文、專集和著作。其中代表性的作品有:《沈從文傳》《沈從文筆下的中國》和英譯專集《不完美的天堂》等。在翻譯沈從文作品時,金介甫采用了“厚譯”和“細譯”的翻譯策略,通過增加原文信息、添加注釋等向國外讀者介紹了大量新鮮的信息,這種翻譯正好契合了西方讀者對東方的浪漫幻想和神秘情結,符合當時讀者的閱讀期待,因此譯本為讀者接受并受到歡迎。
鑒于海外漢學家在翻譯方面的先天優勢,我們應采取多種手段鼓勵、吸引海外漢學家翻譯出版中國文學作品,如設立“漢學家翻譯基金”,籌建“漢學家翻譯工作坊”等,這些措施必將更好地調動海外漢學家從事中國文學翻譯的積極性,進而更好地推動中國文學走向世界。
沈從文作品受到國外讀者的熱烈追捧和歡迎,與譯者們多渠道對外傳播的努力是分不開的。在翻譯《美麗湘西》時,譯者在譯本中配上湘西風情照片,圖文結合介紹沈從文作品。海外華人作家李翊云通過讀書會積極向美國讀者介紹沈從文及其作品。另外,有的譯作還參與了網站短讀項目,充分利用網絡媒介進行傳播。
因此,為盡快實現中國文學走出去的宏偉目標,我們必須加大中國文學在海外的發行出版力度,多方位拓展發行傳播渠道,鼓勵國內出版機構與海外知名出版機構合作,利用國外媒體宣傳、拍攝優秀文學影視作品,加入亞馬遜等國際銷售平臺,引入文學代理人制度,舉辦讀書會、研討會、圖書展、民族文化展等推廣中國文學作品,還可以利用民間文化和文學交流機制,促進中外文學交流,多方位傳播中國文學和文化。
沈從文作品在海外的翻譯與傳播,經歷了一個從蓬勃興起到停滯不前再到飛速發展的過程,不同時期呈現出不同的特點。雖然沈從文作品的翻譯傳播還存在一些不足,但總體上是成功的,我們應對中國文學走出去充滿信心。正如漢學家葛浩文所說,“中國文學今后的發展方向不會是退步,一定是進步;不會走向封閉,一定是更加自由”[7]54。但同時也應該認識到,“文學走出去不同于出口商品,這是緩慢的過程”,“我們決不可強加于人,也不要希冀速效,而是要耐心細致、細水長流”[8]200。因此,我們要在堅持文化平等交流的前提下,進一步創新譯介模式,建立海外譯介受眾的反饋機制,科學選擇譯介主體、內容、途徑和受眾,提高譯介效果,早日實現中國文學走出去的偉大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