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燕翔

到勉縣,總歸要到武侯墓園走一遭,借以憑吊一番“其猶龍乎”、“代仰清高”的諸葛亮。
據稱,武侯墓所在地點為諸葛亮自己選定,坐落于定軍山麓。三面環山,一面俯瞰整個勉縣縣城。植被林立,綠野蒼茫。我因接近閉園時方到,所以進入墓園,空寂無人。只有一些漢柏古松挺立其間,仿若一群忠勇的衛士,靜靜地守護著園區。此外,還有兩株據說已有上千年的桂花樹,樹干粗壯,濃蔭如蓋。詢問工作人員,告知這叫“護墓雙桂”。因守護執著,備受人們喜愛。每當開花時節,都會花氣襲人,十里飄香。走過大殿,便看見狀若覆斗的墓冢。冢高數米,綠草覆蓋,但修葺卻略顯簡陋。即如諸葛臨終遺言所云,“因山為墳,冢足為棺,斂以時服,不須器物”。沒有充足的槨室空間,也沒有高貴的華裾鶴氅,更沒有眾多的隨葬器物。這與漢代權貴時興的下葬時動輒黃腸題湊,要則金縷玉衣相比,反差巨大。看到這里,我不無感慨:一代名相,生而“報先帝,忠陛下”,叱咤風云數十年,左右三國歷史走向,被民間稱作智慧使者;死則“不使內有余帛,外有贏財”。完全沒有封妻蔭子、光耀門庭的打算。如此人物,真可稱作光明而來,磊落而去。
憑吊結束,走出園門。原本以為了卻了一樁多年心愿。卻不想,又萌發出一個新的念頭:我憑吊的是詩、賦、小說、評書、戲曲等手段加以渲染,官家、甚至皇帝利用題詞、題字大力褒揚,致而被魯迅稱作“狀諸葛亮之智而近于妖”的諸葛亮,還是歷史上真實的諸葛亮呢?念頭一出,我便不禁啞然失笑:現如今人們傳頌的諸葛亮,已經成為一種范式。無論是演繹的事略,還是鋪陳的神奇,早已被人們了然于胸,視若真諦。這種情況下,我又何必辨識真偽呢。但轉念又想,我到武侯墓,看到真正的歷史遺存,不正是為了堅守我心中那個原本諸葛亮的形象么。一個真切的諸葛,應該遠比一個神話的諸葛更讓人感到親切,也更容易根植于眾生之中。于是,躊躇之后,我還是拿起了筆。
我眼中的諸葛亮,可以用這樣幾句話概括:人品趨于至善,觀念趨于保守,至于能力與效果么,外交強于內政,內政強于識人,識人強于征伐,征伐最不成功。
何謂人品趨于至善?諸葛亮之人品稱道者至少有五。
其一曰“淡泊”。諸葛孔明自己講:“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并把其作為自己的人生哲學。縱觀諸葛所處的年代,黃巾軍大起義,十八路諸侯逐鹿中原,曹操南征北戰,各州相互廝殺。整個華夏大地狼煙四起,地動山搖。社會動蕩,必然英雄輩出。這一點,自比管、樂的諸葛亮當然清楚。而且他也知道,“年與時馳,意與日去”,如果不能及時登上這個歷史舞臺,展現自己的才華,隨著時光流逝,怕是真要在“久樂耕鋤,懶于應世”中度過余生了。不過,盡管有時不我待的形勢催逼,他仍然我行我素,“抱膝長吟”,隱遁草廬。按照他自己所說:“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陽,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既然不想“聞達”,當然也就只剩冷眼旁觀了。他在一首詩中說道:“蒼天如圓蓋,陸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來爭榮辱。榮者自安安,辱者定碌碌。南陽有隱居,高眠臥不足”。覺都睡不夠,哪有心思過問人世間的個人榮辱。只是后來,“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于草廬之中,咨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沒辦法,劉備到門上走了三遭,再不應命,就顯得矯情了。而此時,“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覺也睡足了,可以過問一下世事了。這才領命出山。
其二曰律己。諸葛亮本人非常看重自我修養。他曾說:“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從其一生表現來看,修身幾近于無以復加。比如永安托孤后,劉禪作為皇帝年輕暗弱,諸葛亮作為丞相,已是乾綱獨斷。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有所肆意,恐也無妨。但他總怕“以傷先帝之明”,時刻警醒自己。雖然“政事無巨細,咸決于亮”,但他卻把監督自己的大權主動轉交給劉禪:“愿陛下托臣以討賊興復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當馬謖丟失街亭、致使北伐失敗以后,諸葛亮并不委過于人,而是主動承擔責任:“臣明不知人,恤事多暗。《春秋》責帥,臣職是當。請自貶三等,以督厥咎。”要知道,這種表態,政治風險極大。既會直接殃及自己的名譽、地位、政治抱負、政策實施,也會招致陣亡將士家屬的怨謗,連帶產生出征將士家屬的非議,不明真相者的聒噪,甚而至于出現別有用心者的蠱惑。但諸葛嚴于律己,苛責于心,堅持有責必問,有錯必究。僅就這一點而言,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其三曰廉潔。在諸葛亮看來,“儉以養德”。廉潔屬于修行的一部分,要想德操超群,勵精圖治,勤儉則必為要務,絕不可在物質上有所覬覦。他曾說:“吾受賜八十萬斛,今蓄財無余,妾無副服。”劉備曾經賞賜他八十萬斛的糧食,但他全部入庫充公。以至于家中并無多余財產,連妻妾都沒有可換洗的衣服。一位堂堂丞相,家境居然如此寒酸,實在匪夷所思。單就勤儉而言,有人說,“侯之妾尚無副服,其儉德可師矣”。但諸葛亮自己卻認為,這不僅是一個勤儉的問題,“不負陛下之托”才是根本。既然“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那就要把心事用在“大事”上。私積財物,必誤所托大事,也一定有負陛下。此等操行,確實令人嗟嘆。我們再看一例。諸葛亮臨死時,曾公布了自己的家產:“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子弟衣食,自有余饒。至于臣在外任,無別調度,隨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別治生,以長尺寸。”妻妾沒有可換的衣服,自己也只有一套官服。至于子女么,也都餓不著。一切都以剛剛能夠維持生計為前提。舍此,便“無別調度”,更無需“以長尺寸”。再聯想到剛剛看過的墓冢,“斂以時服,不須器物”,其規模與一般百姓毫無二致。這樣的生活幾十年如一日,從一而終,不改本性,真可說是做到了“自古宇宙垂名,布衣有幾;能使山川增色,陋室何妨”。
其四曰勤勉。說起諸葛亮的勤勉,恐怕無人不知。他那句“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早已成為世代相傳、激發斗志的座右銘。事實上,“及(劉)備殂沒,嗣子(劉禪)幼弱”開始,諸葛亮便“將相兼權”,內外一統,把整個蜀國的江山都扛下來。又由于他本人在性格上心思縝密,舉輕若重,所以最終“事無巨細,亮皆專之”。這其中,內政、外交、軍國大事自不必說,就連非常具體的事情,諸葛亮也要親自過問一番。比如官員犯錯,需要施以軍棍處置。這種事情,不入流的監刑官就可辦理。但諸葛亮非要親自監刑,直到數夠懲罰的板數方肯罷休。再如各地呈報的上計簿書,身為丞相,觀其大略即可。但他卻要逐筆核對,干起了一般會計的營生。有人勸他“為治當有體,上下不可相侵”。“今明公為治,乃躬親校書簿,汗流終日,不亦勞乎”。但勞則勞矣,諸葛就是要事必躬親、身體力行。我們比較一下漢初名相陳平的做法,就可看出同樣為丞相,諸葛亮與陳平執政風格上的差異了。漢文帝曾經問陳平,每年斷案有多少,糧食收成如何。陳平答道,這種事情別問我,你去問管刑獄的廷尉和管糧食的治粟內史去。漢文帝說,這些事我問他們,那你干什么?陳平答道,“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撫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作為丞相,我只負責輔佐天子,管理國家大事。至于那些具體事務,大家各司其職,各盡其責,我又何必插手呢。正因為諸葛亮“事無巨細”,“皆專之”,才會最終積勞成疾,終致英年早逝。對此,他的對手司馬懿早有預料,“孔明食少事煩,其能久乎”。飯都顧不上吃,卻無休無止地辦事,誰人能夠扛得住,又如何能夠長壽呢?
其五曰忠誠。諸葛孔明之所以為當世的敵人所欽佩,又為后世歷代的統治者所頌揚,恐怕與他修行中忠誠的品格關系最為密切。這方面,我們可以永安托孤為例。夷陵敗后,劉備自知來日無多,便在永安托以后事。他對諸葛亮說,“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意思是說,我那個兒子,如果是塊材料,你就幫幫他;要是不行,你就自己稱帝好了。這是托孤時應該說的話么?封建社會,遺產傳子是一條鐵律,何況是自己辛辛苦苦得到的江山。那么,劉備為何如此遺言呢。顯然是試探,不信任。但史書中明明說劉備與諸葛亮“情好日密”,怎么會不信任呢。在我看來,這只是表面文章,或者說是兩人結交初期的情況。劉備落魄之時,得到孔明輔佐,當然感到“猶魚之有水也”。但在相繼得到龐統、法正二人后,情況就變得微妙了。赤壁戰后,劉備已據有荊州。此時,曹操新敗,無暇狼顧,孫、劉交好,互為犄角。在劉備看來,荊州已無戰事。當務之急是攫取西川,謀求更大的發展空間。但如此大事,劉備卻僅帶龐統一人入川爭鋒,而把諸葛亮晾在荊州留守。史書中說,劉備對待龐統,“親待亞于諸葛亮”,而“大器之”。就是說,劉、諸葛關系依舊很近,但做事則劉備更加青睞龐統。所以在爭奪地盤的關鍵時刻,自然會由龐統伺伴左右。龐統死后,劉備“言則流涕”。這至少說明,兩者之間也可稱之“情好日密”了。而法正繼任后,情況更加明顯。諸葛亮來到成都,看到的則是劉備“雅愛信(法)正”。所以遇到法正恣行不法之事,身為丞相的他也無法過問,只能退避三舍。龐統因器而重用,法正恃寵而恣為。可憐的孔明,這時也唯有尷尬相伴了。可惜的是,龐統、法正早夭,劉備無奈,只好硬著頭皮把后事交代給諸葛亮。這才有了上面那段詭異的談話。那么,諸葛亮聽到這些話,又是怎樣回應的呢?“亮涕泣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繼之以死’。”非但沒有責怪劉備對自己的冷落,反而表態誓死忠誠,絕無篡逆之心。此后則“夙夜憂嘆,恐托付不效”。“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遺意”。真正表現出了忠貞之士固有的品性。
有了此等品行,我把他稱作“完人”,世人表率,不亦宜乎。
何謂觀念趨于保守?諸葛亮雖然人品至上,令人稱頌。但因其忠君思想濃郁,又是輔佐的劉備,所以,終其一生,都在為恢復漢室而奔波,去做連他自己都知道不可能完成的事情。這就不能不讓人唏噓了。以當時情況看,首先,恢復漢室還有必要么?諸葛亮曾說:“親小人,遠賢臣,此后漢所以傾頹也”。一個皇帝昏聵、外戚弄權、宦臣當道、朝廷傾軋的局面,導致人懷危懼,天下洶洶,最終引發黃巾起義,諸侯割據,黎庶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這樣的政權還有留戀的必要么。其實,諸葛亮也曾說過“未嘗不嘆息痛恨桓、靈也”,表現出對東漢政權的極度不滿。但既然痛恨桓、靈二帝時期的亂象,那就本該辭舊迎新,尋求新的大業才是。而他卻依舊要“興復漢室,還于舊都”。這就只能歸結為他忠君思想的不合時宜了。其次,恢復漢室還有可能么?既然天下已亂,人心思變,整個王朝人人唾棄,已是窮途末路。這個時候,再去“斡旋天地,補綴乾坤”,那不等于逆天么。這一點,諸葛亮的朋友崔州平認識得就很深刻,“豈不聞順天者逸,逆天者勞。數之所在,理不得而奪之;命之所在,人不得而強之乎”。遠在江東的魯肅在分析天下大勢時,說得更加直白:“漢室不可復興,曹操不可卒除”。只有等待時機,“然后建號帝王以圖天下”。這些有識之士都能看出復興漢室已無可能,難道諸葛就不明白么。當然不是。面對興漢,諸葛亮本人同樣底氣不足:“至于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但忠君在前,他也只好勉為其難了。其三,依靠劉備復興漢室能行么?劉備,自稱中山靖王之后,皇族至親,按其輩分,漢獻帝也需尊稱其為“皇叔”。這樣身份的人,當然不愿看見自己的族群遭受厄運。本為布衣,卻趁機出山,以正統自居,試圖恢復漢室。但由于本領平庸,見識短淺,所以雖多處投靠,以圖有所建樹,卻一無所成。及至遇到孔明,方才有了立錐之地。此時,如果臥薪嘗膽,勵精圖治,至少興復漢室也有了少許資本。但實際上,他本人并不以此為意,也不關注大局。你看,為報私仇,劉備將自己的主張拋之腦后,極力要與本應為盟友的孫權交戰。結果慘敗,把自己興復漢室的老本賠得精光。但在死前,他卻又想起了這個主張,并把它傳給孔明:“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遇到這樣敗家的君王,縱使孔明之才百倍于曹丕,又何來勝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