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丹
摘 要: 從皖南鄉村走出的吳組緗,其作品中反復呈現的就是這片生養他的水土。論文第一部分探尋作者以真實深刻的筆觸展現出的經濟破產背景下山村的破敗,和在這片土地上奮力抗爭的人們的面目與心路歷程;第二部分探掘吳組緗作品于各類人物中蘊藏著的不同人生困境,窺探作家恒久深重的生命之思;第三部分就著重分析其文本結尾中“異峰突起”的結構特點,同時關照到其作品因過于依賴于真實生活而造成的創作局限,綜合評定其文學地位。
關鍵詞: 殘破 豐實 鄉村圖景 生命困境 成就與局限
一、引言
出身于安徽涇縣茂林村的吳組緗,是現代文學史上以“低產高質”著稱的作家。其小說創作始于1923年的短篇《不幸的小草》,至1942年《鐵悶子》發表后,吳組緗再也沒有涉足過文壇創作。在近20年的小說寫作生涯中,他留下的只有《西柳集》、《飯余集》兩本短篇小說集,和一部不足十五萬字的長篇小說《山洪》。在星光熠熠的現代文學史上,這樣的作品量著實是不夠引人注目。然而就是這樣一位作家,卻在初涉文壇時便嶄露頭角,茅盾大贊“他的作品有令人不能不注意的光芒……。這位作者真是一支‘生力軍”,并預言他將是“一位前途無限的大作家”[1]。夏志清先生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為其獨辟一章,稱其觀察敏銳周到,文體簡潔清晰?!吨袊F代文學三十年》將吳組緗歸入社會剖析派,并肯定其作品中的地方色彩,個性人物以及生動細節等特點。
筆者決定從吳組緗作品中“殘破”與“豐實”的兩個特點出發,將小說中的背景環境與人物形象心理、人物際遇與作品中蘊含的生命哲思進行對應探析,綜合其作品的優劣,客觀評定其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
二、寄寓于破敗鄉土的真實生活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鄉村,飽受封建文化和資本勢力以及戰爭等因素的壓迫。同土地相生相息的鄉間百姓,在經濟破產的背景下,內心世界經受著前所未有的折磨。吳組緗正抓住了這一時代脈搏,用文字呈現出一個風雨飄搖的破敗鄉間,以及這片土地上形形色色的人物:他們的酸辛和無奈,固守或裂變,渴望與尋覓……
(一)亂世風雨中的鄉村圖景
吳組緗的小說取材幾乎都源于切身的生活經歷,而與其牽絆最深的是涇縣茂林這片生養他的水土。在他的作品中,皖南鄉村的身影頻頻出現。無論是清新幽淡的自然風物,還是艱辛坎坷的生活日常,亦或是分崩離析的宗族大家,都匯聚成極富鄉土氣息的舊時村落。
吳組緗筆下的鄉村,有一份特具的靈動秀美,“香爐峰的頂上蓋著一層稀薄的雪,山身現出明麗鮮潔的寶藍顏色。那從旁探露出來的遠處的山頭,有的泛著金紫色,有的只是淡淡的一抹靛青,使人分辨不出是山還是天邊的云霞”[2]50。《山洪》中的這段描寫,勾勒出鴨嘴澇恬淡自在,萬物共生的自然環境。在《箓竹山房》中,“響潭的兩岸,槐樹柳樹榆樹更多更老更蔥蘢,兩面縫合,蔭罩著亂噴的白色水沫的河面,一縷太陽光也曬不下來。沿著響潭兩岸的樹林中,疏疏落落點綴著二十多座白堊瓦屋”[3]25,寥寥數筆盡顯清幽靜雅的南方風情。常規的勞作情景在其作品中也隨處可見,如《某日》中:“主人大毛正爬在一棵高大的烏柏樹上,雙手握著一根竹竿,竿頭上扎著月牙戳刀,聚精會神地戳著那結有果實的短枝。他的背緊靠著樹干,兩腳使勁蹬住枝丫,累得滿身漬著汗?!盵3]183平易的字里行間透露出鄉村生活的辛勞簡樸。
然而,平靜的表象下卻洶涌著破壞的浪潮?!渡胶椤分械娜藗兠ν觊_河行船后很快就受到戰爭的沖擊,抓伕與抽丁如不知會于何時落入何處的炸彈,人們時刻生活在動蕩的時局陰影之中。他們或慌張躲入山間,或外奔尋求生機?!赌橙铡防飫倲[脫了兇惡媳婦折磨的大毛,又遭逢兼有流氓與惡紳氣質的岳父的蓄意敲詐。岳父和其背后惡霸勢力方三先生,與大毛、小斗一眾貧苦人,雙方的對峙已成水火不容之勢:“賣發財票的!你是膿包,你不行。明天請你家方老三來,我們在這里等著。娘的,不給他豬屎吃不是人養的!”[3]200小斗對大毛岳父的這番叫囂,正是鄉間原有秩序走向崩散的明證。以常顯變,吳組緗通過描繪平凡恒常的自然畫面和人事情景,從側面突出鄉間所遭受的打擊與變故。
在《樊家鋪》、《天下太平》等作品中,作家將這種破敗景象更為鮮明直接地呈現。昔日來往人流絡繹不絕的樊家鋪,如今已畸變為“死寂”、“零零落落”、“殘廢不堪”之相。松散斷亂的稿草、殘敗腐朽的墻梁、灰土沉積的凳臺,發出無聲地苦訴。曾經這里的人在耕作之余高唱“花鼓腔”,排演“祝英臺”等劇目,釋放內心的歡愉。而今本本分分種田成了一條不歸路,被逼去做土匪搶劫殺人,以此求得一線生機。鄉村的破敗景象直指的是世道人心的顛倒。
《天下太平》通過記敘店伙王小福的一生,展露了20世紀30年代中國鄉村經濟破產的蕭條和百姓苦不堪言的慘境。從卑微的學徒熬成體面的朝奉,毫無怨言的王小福只想守著家人過安穩日子,再為村子做些貢獻,“可是世界愈來愈壞,鎮上生意更蕭條了”。[3]120徹底崩潰的鄉間營生將他一步步逼向毀滅。做苦工無力,寄生于妻母身上非長久之計更為其所不齒,最后拆房挖寶、賒賴偷盜,王小福如深陷泥沼般越掙扎越被吞噬的遭際,投射出的是破敗鄉村黑暗無望的真實慘狀。
(二)立體豐滿的人生本色
人物是小說的靈魂要素,“因為時代與社會的中心就是人”,“為了表現人物所以寫故事”[4]34。在這樣的理念指引下,吳組緗作品中的人物并未受到篇幅短小的掣肘,成為干癟的符號。相反,作者充分揭示了境遇的變化,身份地位的差異對人的影響,塑造了一個個血肉豐滿,鮮明各異的形象。
吳組緗注重對人物的心理進行刻畫,從其心路歷程塑造立體人物形象,最具代表性的是《山洪》中的章三官。章三官是個粗獷樸實的鄉間大漢,他既有純摯赤誠的愛國熱情,也有小生產者的狹隘愚怯,兩種心理構成其復雜的內心世界。最初章三官的抗日熱情源于維護土地的本能沖動,但當涉及切身利益時,他就表現出猶疑怯懦,他怕抽丁抽到自己,甚至想借口眼睛有硝砂而逃避中簽。他希圖守著自己的小家茍安于亂世,而當他耳聞目睹著遠處的行軍,“中國”這個抽象的概念變得親切實在起來。他懼怕戰爭給他的生活帶來禍難,可戰火遲遲沒有燒到鴨嘴澇又讓他覺得焦躁不安。因而,當軍隊再次來到鴨嘴澇,章三官感到死水般的生活有了新鮮和希望,他自告奮勇地為抗日官兵挑送物資,愛國熱情和個人自尊交織的滿足感讓他對未來充滿憧憬。但是作家并沒有類型化地將章三官塑造成覺醒的農民形象,即使到了文末,章三官仍舊沒有徹底擺脫小農習性。他樂于為抗日出力,但他對戚先生一類抗日工作者又暗生擔憂和警覺;他嫌惡保長的行徑,可當保長向他保證絕不會抽到他的丁時,他又覺得得到了保長的信任賞識而心滿意足。章三官沒有像四狗子一樣毫無愛國情懷,也沒有甘于犧牲一切的大無畏精神,他對戰爭略顯幼稚的認識和保守的付出,都反映出他以自己小家利益為根本的農民特性,但同時他忠厚淳樸、熱情自然。有研究者稱《山洪》是“一個農民的心靈史”[5]105,確為很中肯的評價。
吳組緗亦擅長通過對話來表現人物性格?!兑磺О税贀穾缀跤脤υ掃B綴成,通過人物的語言反復凸顯其秉性,兩三筆之間一個形象便躍然紙上。凝練深刻的語言,使得作品的容量得到擴充,提及角色達十九位之多,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有柏堂、步青、子壽、子漁等人物。柏堂是義莊管事,并非族長,這樣的處境讓其在掌有實權的同時又要收斂克制。他調停各方,讓他們不至將矛頭指向自己,又保證私利最大化。當子壽提出要一千八百擔為松嶺安葬祖親的骸骨時,柏堂先打官腔婉拒,隨后話鋒一轉,間接卻尖銳地道破子壽的私心。子壽被戳穿后惱羞成怒,柏堂又趕忙認錯,安撫他“莫走氣門”,這一組對話既寫出柏堂的老謀深算,也揭露了子壽的做作虛偽。子漁作為鄉間訟師,優渥的生活條件和長期的職業訓練,使其能以高人一等的姿態洞察一切,并尖刻無畏地指出他人的可笑可鄙。他的“天是絕種”論與步青的“天心歸順”論爭鋒相對,逼得步青只能用“毫無目的”的濫調來搪塞;瓜分義莊搞共產的論調說出了眾人想說不敢說之語,更因揭露了步青的隱秘心思氣得其大罵“太沒良心,太沒宗旨”[3]91;景元找子壽替自己尋個生意,子壽卻賣慘哭窮,子漁笑罵“你要他給你找碗飯,那是捉住個丫頭要屌割!”[3]94種種粗蠻犀利的話語,一針見血地戳中眾人的隱痛,更將其“精明的頭腦,鋒利如刃的唇舌和無所顧忌的行為作派”[6]299的特征刻畫得入木三分。
三、悲情眾生的生命困境
吳組緗的小說幾乎全以悲劇結尾,那些悲情的角色,他們的境遇使其多處于一種殘缺狀態中,缺乏常態意義上一個平凡生命應有的完整。然而正是從這一群殘影破像中,我們感受到作者溫情悲憫和對生命深沉嚴肅的思考,也正是這些悲情的眾生相,他們所指向的不同生命困境,使作品擁有豐富的內蘊,煥發歷久彌新的魅力。
(一)無門呼號的底層婦人
對舊中國鄉間底層婦女所遭受的苦厄,吳組緗有著十分深刻地記錄,《官官的補品》中的奶婆和《天下太平》里的王妻正是這類農婦的典型代表。奶婆和王妻,都有老人和兩三個孩子要養活,她們的丈夫一個當了土匪被槍決,一個被逼成竊賊慘遭吊打。生活的重擔幾乎全由她們挑起,為了養活家人她們默默付出一切,甚至是哺育下一代的乳汁。但勤懇踏實、安分守己的品質卻沒為她們換來所求的安穩。現實將她們逼仄到狹窄角落,榨凈她們最后生的氣息。在兩篇小說最恨,面對慘遭厄運的丈夫,奶婆哭嚎著“‘我毛毛的爸不是土匪!”[3]72,王妻則是“野豬似的蹦跳著嚎啕起來”[3]140。她們所發出的聲音是被逼入絕境后,從內心深處撕扯出的流血的呼號,但這種呼號并不能將她們從生之煉獄中解救出來。固然她們拼命掙扎要生存下去,卻無處求生,她們的每一次努力,做出的每一步所謂“抉擇”,都是被現實逼退到無從選擇的地步做出的又一次屈從。這般喪失了主體性的人,無從選擇自己的道路,一切仿佛是已設好的陷阱只等你于不知不覺間掉落。悲慘的結局如一道無解的詛咒,難于反抗也無法擺脫。作者對奶婆和王妻一類的勞苦婦女寄托了深重的同情,從她們身上,我們看到更多的是生命的無力與絕望。
(二)人性的惡之花
在吳組緗的故事里有一群女性,她們的社會地位并不顯赫,卻極善依附權勢,擠壓欺辱比自己更弱小的人,她們或虛偽造作,或暴戾恣睢,或面善心冷。這樣一群女人,初識時令人嫌惡至極,待到細細品讀卻發現她們陷入的正是丟失自我而不自知的悲哀?!斗忆仭分芯€子嫂的母親,《某日》里的獨眼婆娘,《官官的補品》中的鐵芭蕉嫂子,正是這樣一群可恨又可憐的人。線子嫂的母親是鄉紳趙老爺家的“資深”幫工,她依附于鄉間的上層階級,在對待女兒女婿時自有高人一等似的漠然和鄙夷。面對女兒女婿的艱難處境,她置若罔聞,表現出的虛偽自私全然不是一個母親應有的作為。在落后的農村,獨眼婆娘一個女子竟能凌駕于丈夫之上作威作福,不過因她倚恃著其父所代表的男性權力中心。鐵芭蕉嫂子雖只是官官家的女傭,但她內心已把自己與官官劃為同一陣營,故她對羞于當著官官面露出乳房的奶婆大罵“造你娘的孽”!對聞知丈夫慘死在團防局大哭的奶婆,鐵嫂子不施予半分同情,反而揪著她快去給官官擠奶子。當我們去尋找表象背后的原因時,才體會到這些可鄙“壞人”令人唏噓的內里。線子嫂的母親一個老嫗要養活11口人的大家,民生凋敝、土匪猖獗的生活環境進一步導致牽扯到金錢問題時,她與別人的關系異常緊張。從小在賭博窩里長大的獨眼婆娘,惡濁的家風和丑陋的面相已使其性情扭曲,雖是有權勢人家的女兒,最后卻下嫁給貧農,這在舊時農村無疑又是一重羞辱。鐵芭蕉嫂子是個喪夫的凄涼寡婦,可想而知她做幫工的生活也不會好過。她們必須借助擁有強大話語權的人勢,以逃避隨時可能降臨的災難,而她們的出身地位、性別身份,又決定了她們無法掌控自己的人生,更何談支配別人的生活。她們罔顧人倫親情,喪失基本的善惡是非標準,成了一幅非人的面目。更可悲的是她們對這種非人狀態的不自覺,并最終此狀態中走向毀滅:線子嫂母被女兒殺死,獨眼婆娘難產而死。而線子嫂弒母的結局更將這種非人的異化推向極端,文本中原先被同情的一方,竟做出殘忍的屠戮,與罪惡攪揉在一起。作者似乎是想提醒人們,人性扭曲和異化的危險可能隨時將我們吞噬。
(三)無事的悲哀女
并非所有的人生都充滿驚心動魄的激蕩和呼天搶地的悲傷,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在庸常的歲月中歷經“淡淡的悲哀”,正是這樣平凡的哀愁洞穿時代的局限,引發我們的共鳴和深思。《離家的前夜》中的蝶,為照顧孩子放棄求學;《金小姐與雪姑娘》中的金家鳳,沐浴過新時代春風卻最終只求找到一個能接受自己的愛的男子。在兩篇小說的結尾,蝶的丈夫勸她,要把眼光放遠一點??晌覀儾唤獑?,多遠是遠?放遠點又當如何?金小姐更是說出“人生在世,反正是行尸走肉”的蒼涼話語,可縱使她最后尋得一個“不十分豈有此理”的丈夫又能如何?《女人》里太太的無聊和寂寞不是已經寫明了她日后的結局?蝶和金小姐的悲苦細微卻綿延,描繪不清卻又解脫不及。她們的追尋、期盼最終變成了無奈、妥協,這種無法兩全不僅是當時女性的難題,更是超越時代的頑疾。在男性掌控話語權的世界,女性在多重身份的牽扯之下該何去何從——這個吳組緗于上世紀30年代初就意識到了的問題,至今還困惑著眾多女性。母親、妻子,每一個身份都負載了男權文化對女性的期待,而這種期待經過長久的沉淀已經內化為女性的自我要求,對男性的從屬心理和“過強的母性情結”[8],使她們在想要做自己和成為別人所期待的樣子,這天平的兩端來回搖擺??v然是極力要求擺脫傳統的女性作家,仍不得不承認“我就是想擁有一個我愛戀的父親般的男人!他擁有與我共通的關于人類普遍事物的思考,我只是他主體上的不同性別的延伸,我在他的性別停止的地方,才開始繼續思考”[9]154。在她們的名字中作者所寄寓的無言憾恨——無法破繭而出的“蝶”和只能守歸窠臼的“鳳”——今天還有多少人在重演?
(四)無鄉可歸的歸鄉人
對故鄉的懷戀是人們擺脫不了的情結,這或許是吳組緗筆下人物對故土依戀的原因之一。當《梔子花》里的祥發在北京受盡落寞與恐慌,他便十分想念可愛的家鄉;《黃昏》中的“我”回到闊別的家鄉,如見到年邁的老母般親熱歡喜;甚至是《官官的補品》中愚蠢冷酷的官官,都要年年回到家鄉陪伴母親。然而當祥發和“我”回到的故土,故鄉卻已不是他們所期待的模樣。祥發魂牽夢繞的妻和梔子花,都已香消玉殞,故鄉留給他的只有斷壁殘燼。“我”記憶中那親切的家鄉,已經變成了一個塞滿了“活的尸首的墳墓”,破產、偷盜、疾病,逼得人們在這塊土地上茍延殘喘,到處是絕望凄厲地哭泣、嚎叫。家鄉,本是溫暖和柔軟的代名詞,是心的棲息地,然而無論是在外鄉被逼得走投無路,還是自己主動選擇復歸,迎接這群歸鄉人的只有無鄉可歸的凄涼慘淡。這些無法回到故土的人,始終在一種不安定的狀態下尋找歸所,似無法歸根的落葉飄搖游蕩。作家對意欲歸來卻無處可歸的狀態的書寫,雖是立足于特定歷史背景揭示當時社會慘狀,但卻在深層意義上指涉了人類精神世界的漂泊與荒蕪。故鄉不僅僅是一個具體的地名,更指向精神心靈的歸所,當這片凈土被破壞扭曲,渴望回來的人們只能陷入不停地流浪與找尋。
四、成就與局限:吳組緗文學地位評價
吳組緗用為數不多的作品,為人們描繪出了一個在經濟蕭條動亂頻發的背景下皖南鄉村的風土人情,并盡可能多地觸及了社會其他層面的人事物,其高超的寫作手法同樣是寶貴的文學經驗。對其文學地位的評定應充分考慮其成就與局限,不可偏廢。
(一)藝術性與思想性并舉
在藝術手法上,吳組緗亦有著高超的敘事技巧,最突出的一點便是于結尾處“異峰突起”的結構藝術。其作品的高潮大多都出現在文末,在前文背景、氣氛、情節的層層堆疊之下,小說在快要結束時發展到一個敘事的頂點,隨后故事的走向便急轉直下,陡然間又突起一座奇峰,之后便戛然而止。這種結構在《箓竹山房》、《樊家鋪》等多部作品中均有體現。《箓竹山房》文初“我”對二姑姑年輕時故事的追憶,為小說鋪抹了一層古舊、傳奇的色彩,當“我”和妻子在二姑姑家耳聞目睹了一樁又一樁詭異事件,小說神秘莫測的氛圍得以步步加強,再到“我”和妻子看到夜半時分小窗上的“鬼影”,全文鬼魅緊張的基調被推至頂點。當讀者和敘述者一同屏息揭開“女鬼”真面目時,出乎意料地發現鬼鬼祟祟的竟是二姑姑?!斗忆仭分凶詈缶€子嫂為奪錢救夫而用燭臺刺死母親的一幕,將小說驚險殘酷的氣氛推及到無以復加,當讀者還未從母女相殘的慘象中回神過來,從獄中脫逃的丈夫小狗子突然闖入眾人視線。小狗子的意外歸來直接消解了線子嫂弒母的意義,這樣的情節反轉不僅將人物拉入更大的黑暗和恐懼之中,更于無言中拓深了小說的悲劇意味。這種異峰突起后又戛然而止的結構設定,在無言之中將小說的意味拉得更深更遠。無論是二姑姑被發現意欲偷窺小夫妻房事后將如何自處,還是殺了母親的線子嫂,和歸來的丈夫將有怎樣的命運,這些吳組緗都沒有交代,而是留一片余緒待讀者去品味思考。這既類似于國畫中的留白,又具余音繞梁之感,“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正契合了吳組緗作品的藝術效果和深遠意蘊。
(二)“真實性”的固囿
吳組緗的創作立足于真實,他曾這樣記述:“唯有具體的現實最為真實而豐富,此為吾人創作之源泉,亦為吾人之唯一的對象。萬不可先有一套理論存乎心中,強使現實合乎我之理論,遷就我之理論”。[6]51然而這正是對現實生活的依賴,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作家創作,不僅使其部分作品因過度追求真實感失卻了一些光彩,更是造成其低產的重要原因。
吳組緗樂于在作品中摻雜方言,適度使用方言可以更好地反映一個地區的風土人情,增強作品的生活氣息。但過猶不及,《山洪》就犯了這樣毛病。作者使用了大量方言來表現人物形象心理,卻給人造成了理解上的隔膜。例如章三官的母親指責他“不是你大哥戥子上有天星,干不粘濕不惹的,你有今朝子呢”[2]19,壽官與章三官討論“捉鬼用鬼”的策略時打趣道:“開眼睛吃老鼠藥末,你有老屌的法子呢”[2]163。這些方言的使用,不僅難以讓人領略其中的生動靈妙,反而令人困惑。此外,“戳娘的”、“沒卵子的貨”、“干磡話”一類粗俗字眼的大量使用,亦讓作品沾染了油滑之氣,與小說的整體基調像抵牾。事實上,作家也深知濫用方言給文章帶來的損害,他在《文字永遠追不上語言》一文中就總結出方言的地方性和特殊的使用習慣,使其無法被大多數人理解認同的結論,但他太過依賴于對現實生活的真實描繪,因此造成了知行不一的尷尬。而吳組緗一旦脫離了自己切實的生活經驗,就如涸轍之鮒,文思枯竭以致文字干癟無力。《山洪》后半部分所寫的軍民相融的景象,是吳組緗從堂侄吳褒齡那里打聽來的,并沒有親身經歷過,因而竟出現了“由于戚、薛二位先生對民眾工作的經驗,謹慎的領導,以及各位同志細心的研究籌劃,和認真的執行,這次訪問工作做的很出色”[2]154一類公式化文字,迥異于前文細致入微的心理描寫。這里作家也犯了自己所批評的以現實遷就理論的錯誤,作品呈現出一種撕裂的殘破狀態。
在寫完反映抗日戰爭的《山洪》、《鐵悶子》之后,吳組緗再也沒有創作過小說。這雖與新中國成立后特殊的政治環境有關,但也因其過于依賴自己的生活經驗,導致創作范圍單一,數量不足等缺憾。
盡管吳組緗的小說存在上述的種種缺憾,但其作品中仍能令人領略到他獨樹一幟的藝術品格。這在某種意義上又代表著吳組緗整體創作的“殘破與豐實”。一些研究者稱其既有京派文人的才氣,又沿襲了左翼文學的風骨[11],雖不能成為定論,但也確為吳組緗特有價值的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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