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1922到1924年《歌謠周刊》中的歌謠

胡蘊文 凌亦巧 徐淵潔

摘 要： 1922到1924年《歌謠周刊》中共收錄民歌2351首，地域上以河北、河南、山西最多，江浙滬次之，遼寧、江西、福建最少，側面反映出投稿來源與當時文化運動的關系。題材包括了婚姻愛情、婦女問題、日常瑣事、勞作辛苦、生計艱難、景物風光、民間習俗、神話傳說、兒歌童謠、生活道理、政治諷刺和戰爭災害等；歌謠大量使用了比擬、反復、定疊和嵌句等修辭手段。民國時期的歌謠運動對白話詩創作產生了重大的影響。

關鍵詞： 《歌謠周刊》 民歌 歌謠運動

一、1922到1924年《歌謠周刊》概述

民國在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等方面都表現出新舊中外的復雜矛盾聯系，此時的文學也具有新舊交織、中外共存的特征。民歌作為民間文學的主要代表，與文化、社會發展的關系較之前代愈加復雜。

民歌從簡單整理到學術研究的發展以1922年12月17日創刊的北大歌謠研究會機關刊物《歌謠周刊》為代表[1]20，其征集的民歌數量龐大，地域廣泛，題材多樣，在民歌的整理研究方面具有重要地位。1922到1924年是《歌謠》創刊前三年，我們希望以這三年刊載的民歌為例進行典型性分析。

二、地域和題材

1.地域

在1922年到1924年的《歌謠周刊》所錄的2351首民歌中，以河北、河南、山西最多，河南330首，河北223首，山西220首，江浙滬次之，共258首，而以遼寧、江西、福建最少，遼寧只有8首，江西36首，福建52首，黑龍江、新疆和甘肅省沒有來稿，其余省份均在100首左右。地域之間數量極其不平衡，側面反映了投稿來源與當時文化運動的關系。

因為征集的地點是北京大學，歌謠運動的輻射中心是北京，而河北、河南和山西離京兆較近，民歌自然容易采集。而《歌謠》的主要編輯，如劉半農、錢玄同、沈尹默、周作人等幾乎都是江浙滬一帶人，早年周作人還親自寫過征稿征集紹興民歌，[2]51因此江浙滬地區的民歌占比亦多。1922年正是國民政府當政的時期，其對國家邊緣地區的控制相對較弱，同時五四運動以北京、上海為中心，相對而言，新思想和新潮流未能深刻輻射到黑龍江、甘肅、新疆等地，因此《歌謠》的采集難以涉及這些地區。

2.題材

《歌謠》中的歌謠題材包括婚姻愛情、婦女問題、日常瑣事、勞作辛苦、生計艱難、景物風光、民間習俗、神話傳說、兒歌童謠、生活道理、政治諷刺和戰爭災害等，社會的各方面均有涉獵。各地歌謠中，題材的著重點各有不同。

（1）婚姻愛情

婚姻愛情一直是民歌中最為重要的題材，在《歌謠》中數量也最多。與前代民歌相比，婦女問題尤其突出，這與當時的社會風氣是分不開的。

①離別

男女戀愛中的離別大多伴隨著情緒的抒發，大多是女性的纏綿悱惻的依依不舍，《歌謠》中也不例外。如《月光光》，以白描手法寫出了妻子送丈夫的溫柔與不舍。

②女性自主意識萌芽

《歌謠》中的很多民歌都直接或者間接地反映了婦女自主擇偶的獨立觀念，這與前代有極大不同。如《珠珠橋》，一個姑娘瞧了幾十個各有千秋的男子，卻獨獨挑了一位“聾銀匠”，在旁人看來自然是很奇怪的，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社會思潮的影響。

（2）婚姻嫁娶中封建習俗的根深蒂固

①婚姻風俗

歌謠中有許多對結婚流程的描寫，對初步認識民國初年的社會婚姻風俗有極大作用。如《牛耳根》，生動反映了普通下層人民在舉行婚禮時的情感與表現，爹娘的哭禮和閨女的小腳都暗示了當時重男輕女思想猶存的局面。再如山東民歌《小二傻》，表現出封建禮教中舅舅為大的思想，新娘的裝扮也顯示出當時山東地區民眾的審美傾向。

②婆媳矛盾

歌謠中反映婆媳矛盾的題材很多，大多都為婆婆刁難媳婦，多反映了父權制度下女性的變異。四代同堂是中國人的傳統夢想，但是群居的異常擁擠與逼仄使得家族成員通過窺視來監督別人，如《亮月亮》。

③對女性的壓迫

盡管當時的社會思潮已經開啟了女性獨立的先聲，但是在很多歌謠中仍舊反映了封建殘余的陋習，比如盲婚啞嫁、以夫為綱、童養媳等，如河北的《十八歲大姐尋個七歲郎》，十八歲的少女和七歲的孩子結合成夫婦，可想其婚姻生活的悲劇，同時也反映當時河北一帶落后的社會風氣。

（3）日常瑣事

①民間習俗

《歌謠》中也有很多民間風俗，如民歌《小雞》反映女婿上門時的接待習俗。

②勞作辛苦

歌謠畢竟是勞動人民所創作的，包含大量勞作艱辛的題材。如《講我扯白》寫主人公走南闖北的生活體驗，新鮮有趣又暗含艱辛。

③兒歌童謠

在《歌謠》中，兒歌占了較大的比例，活潑純真的兒歌顯示了新思想的審美趣味和苦中作樂的童趣，如《上南山》。

④生計艱難。

《歌謠》中反映下層人民遭受壓迫，生活艱難的也不少，如《丁香花》。

（4）社會生活

《歌謠》的題材不止限于家庭生活，更涉及廣泛的社會生活，當時社會劇烈動蕩，各種思潮、運動、革命交織，出現很多反映政治社會生活的歌謠。

①政治諷刺

如《五色旗》諷刺袁世凱復辟之事，《贓官》諷刺貪官污吏。

②戰爭災害

為數不多，如《猺歌》寫出了軍民關系。

（5）其他

《歌謠》中也有一些關于景物風光、民間習俗和神話傳說，但因內容大體與前代類似，數量較少，此處不再列舉。

三、藝術特色

《歌謠》中的民歌繼承了古代民歌的特色。我們擬從手法、結構和語言三個方面對《歌謠》所錄民歌進行分析總結，并通過對比前代民歌，探究其藝術特點。

1.手法

①比喻

明喻如第二十號《柳州情歌》：“妹的手梗白如藕。”[3]157（157）《桂枝兒》中《想部》三卷《病》：“骨如麻，體似柴。”與之相似。隱喻如第六號第三版《牡丹花》：“老娘都痛外甥孫，是花都有連心的根。”[3]43將血脈親情比作花根連心，不可斬斷。借喻如《柳州情歌》：“畫眉關在籠中內，日思夜想到遇今；鴛鴦得病難下水，眼望魚兒恨在心。”[3]157以畫眉、鴛鴦比喻男子對心愛女子的思念和可望不可及的遺憾。

②比擬

可分為擬人、擬物。擬人如第六十八號第八版《水流鵝》：“水流鵝，莫淘河，我魚少，你魚多。”[3]483章法結構似《詩經·碩鼠》，以呼告的方式與動物交談對話，語極親切。《桂枝兒》中《感部》七卷《風》：“風兒風兒，（你便）停息了罷。”[4]267亦類。擬物多出現在文人仿照民歌或改編民歌的作品中，如《桂枝兒》中《歡部》二卷《變》：“變一只繡鞋兒（在你）金蓮上套，變一領汗衫兒（與你）貼肉相交。”[4]230男子希望變成意中人的繡鞋、汗衫，其實是想要與她肌膚相親，是陶淵明《閑情賦》的余音。

③反復

反復的濫觴可上溯至《詩經》。《歌謠》中的反復使用范圍更廣，不拘俗語陳詞，如第二十三號第六版《星星》：“鼻子眼里兩個大窟窿；一個鼻子眼里流紅血，一個鼻子眼里流白膿。”[3]182數字也可反復，如《天上七簇星》。《桂枝兒》的反復較為雅致，如《想部》三卷《心口相問》：“前日瘦，今日瘦，看看越瘦。”[4]236

④排比

民歌中的排比一般至少四句，著力鋪排，增強語勢。如第九號第七版的童謠《雞毛毛》：“要你東歪就東歪，要你西歪就西歪，要你搧背就搧背，要你磕頭就磕頭，要你粘壁就粘壁。”[3]71又如《桂枝兒》附的《山坡羊》：“怎如得俺行兒里、坐兒里、茶兒里、飯兒里、眠兒里、夢兒里、醒兒里、醉兒里，想得你好慌。”[4]237

⑤夸張

在民歌中，作者大多融入情感，加以想象和幻想。如第十五號第二版《唱山歌》：“一把芝麻撒上天，肚里山歌萬萬千，南京唱到北京住，歸來還唱子二三年。”[3]114充滿自豪。《感部》七卷《冬》：“便有那棉被千重也，（可是）孤眠人蓋得暖。”[4]266但不及《唱山歌》直截有力，夸張程度也稍弱。

⑥起興

《歌謠》中幾乎無歌不興，體現出濃烈的鄉村風情和地方色彩。如第三十五號第六版《油火蟲》：“油火蟲，夜夜紅，公公挑擔賣胡蔥。”[3]278油火蟲和公公本是毫無關聯的，用此起興，一是因為“蟲”“紅”和“蔥”押韻，念起來順耳，二是以眼前事物先行指點，再轉入正文，方不突兀。起興的使用原本是因為普通民眾的藝術水準不高，只有先從生活中的尋常事物開頭，才能把民歌唱下去，而在《桂枝兒》中，多開門見山或寓情于景，所謂的興其實是比，如《想部》三卷《盼歸》：“東君怪道無音耗，鳥不言，花不語。”[4]231雖也是以眼前花鳥起頭，但思念哀怨之情已融入其中。

⑦顛倒

顛倒是事理的顛倒反常，是一種反理性詞句的運用。如第二十一號第七版《扯謊歌》：“自從未唱扯謊歌，風吹巖頭滾上坡，去時看見牛生蛋，轉來看見馬長角。”[3]167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使讀者或聽者產生一種趣味性和陌生感，類似漢樂府《上邪》。

⑧雙關

如《柳州情歌》：“今早走過藕塘邊，得見藕花白連連；哥想伸手摘一朵，不知那朵哥姻緣。”[3]159“藕”與“偶”同音，寓指男子的伴侶，表現追求美好姻緣的愿望。又如“苦竹長，苦竹根長尾也黃；如今妹成人妻子，想斷肝腸是人雙。”[3]158“苦”既指苦竹，也指男子對嫁為人婦的心上人的思念愁苦。雙關在歷代情歌里隨處可見，如《子夜歌》：“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棋。”[5]269“棋”與“期”諧音，“未有棋”實際是指良人歸來未有“期”。

⑨對比

《歌謠》中的對比大多會鋪排兩組以上，反復吟唱，極力渲染，如第四十六號一首詠繼母的歌謠：“親娘死，穿啥衣？打開柜，有綢衣。后娘死，穿啥衣？門后擱個破狗皮。親娘死。穿啥鞋？打開柜，有緞鞋。后娘死，穿啥鞋？門后擱個破套鞋。”[3]362《桂枝兒》中的對比則簡單許多，一般是單句中進行正反對比。

⑩頂真

頂真又稱聯珠或蟬聯，《歌謠》中常見。如第二十一號第八版《大丫頭》：“水牛過河，踏死泥鰍。泥鰍告狀，告到和尚。和尚念經，念到先生，先生一扯，扯到大姐。”[3]168通篇頂真，沒有實際意思，只是通過隔句換韻和四字一句的節奏，為民歌的吟唱和傳播提供方便。

2.結構

①無意義的重疊

如第三十號第五版一首民歌：“腰啊！腰啊！腰呵腰呵！梅。”[3]237重復了四遍“腰”，都沒有實際意義。這種歌謠一般用以在游戲中調節動作，僅有韻律感和節奏感，或許正因如此，之前的民歌集中幾乎見不到這類民歌。

②有意義的重疊

又稱復沓，有實際意義，但句與句之間沒有一定順序，可隨意調換，多出現于兒歌中。如第二十五號第六版《螞蟻》：“螞蟻螞蟻扛扛，請你娘來抗鳥缸；螞蟻螞蟻頭頭，請你娘來抬豬頭。”[3]198

③遞進式的重疊

遞進指程度深淺、時間前后、空間變換和次序先后等，句與句之間有一定順序，不可隨意調換，篇幅較長的民歌多用這種結構。有定數的重疊稱為定疊，常取自然的數目，如四季、十二月等。[6]127如《嫁妝歌》，從“一更”敘述到“五更”，按時間順序鋪敘女子出嫁前夜的忙亂，表現女主人公悲喜交集的心情。《桂枝兒》中的《雞》類似，同樣是從“一更”到“五更”，但用詞更簡練甚至簡單。這是時間上的遞進，還有次序上的遞進，如《天上四顆星》，從“大哥”敘至“四哥”，又從“大嫂”敘至“四嫂”，按照尊卑次序，但在“四哥”“四嫂”處語意有所轉變，不顯單調。

④問答

問答也稱對句，內容往往與民風民俗、神話傳說有關。形式有一問一答，也有連問多句，前者如第六十五號第七版《碰碰門》：“‘落個？‘隔壁張小大。‘做啥？‘兜火。‘兜火做啥？‘尋引線。”[3]519由連續的多組問答構成，一問一答，回答又引起新的問題，句式長短不一，依內容而定，短句為主。后者如第二十四號第六版的一首歌謠：“屋里雙雙是什么？院里雙雙是什么？街里雙雙是什么？井里雙雙是什么？河里雙雙是什么？屋里雙雙老兩口。院里雙雙雞和狗。街里雙雙騾馬走。井里雙雙繩和斗。河里雙雙蓮蓬藕。”[3]190如同謎語，問題看似無理可據，回答卻富有機智，句式較為整齊，重視押韻。

⑤嵌字、嵌句

嵌字最常見的是嵌數字，也有地名、人名、草木名等，一般是為了押韻的需要，多出現在兒歌中。如《抲花棍》，依數字押韻，前后內容無關，僅為韻律的需要，句式整齊，節奏感強。《桂枝兒》中的《藥名》，巧妙運用“枳實”“地骨皮”等中草藥名的雙關義。

嵌句是指在歌謠中嵌入整句的童蒙書句、佛號、俗語等。如嵌《神童詩》的首句“天子重英豪”、《百家姓》首句“趙錢孫李”。

⑥套句

套句是指歌謠中常見的一些句子，在各類各種不同的歌謠中都有出現。創作者直接套用生活中常用的或者是其他歌謠中的語句，反復運用形成陳式，便成為了套句。《歌謠》中的套句呈現出地域性分布的特點，如第三十七號第七版的廣東歌謠，大都以“月光光”起句，也有變體如“月亮華華”和“月娘月光光”[3]295。不同地域的套句內容大致相同，句式存在差異，直隸有“月奶奶，明亮亮”“月亮地，明光光”[3]311，山東有“月亮奶奶明晃晃”[3]193，湖南、四川有“月亮光光，點火燒香”[4]225“月亮光光，姐姐燒香”[3]344。

3.語言

①疊詞

《歌謠》的民歌中，不僅動詞、形容詞、量詞能重疊，名詞、副詞都能使用疊詞，把疊詞藝術發揮得淋漓盡致。《桂枝兒》中同樣多見疊詞，如《假相思》。

②象聲詞

象聲詞是民歌的一大特色。《歌謠》中有許多象聲詞，如“哳哳”摹野雀叫聲，“哇哇”摹小兒哭聲等，都語出天然，盡顯民間本色。《桂枝兒》中亦有擬聲，“蕭蕭”摹風聲，“淅零零”摹鐵馬撞擊聲，與一般文人詩歌無異。

③襯字

在民歌中恰當地使用襯字和襯詞，使歌詞更具有音樂美和地域特色。如《瓜打板》中的“著”字便是襯字。《桂枝兒》中襯字均用括號標出。

③言

如第三十八號第七版《搖括櫓》：“有也嘢歸，又有如龍，又有雞。”[3]303“嘢”是廣東東莞方言，指東西。明代馮夢龍《山歌》記載蘇州一帶的的民歌小調，處處使用吳語方言詞。

4.小結

《歌謠》中的民歌全面繼承了前代民歌的手法特點，修辭手法和表現手法幾乎都能從前代民歌中找到淵源，但比擬、反復等手法有獨特性；整體結構更多樣，定疊和嵌句等一些結構特征在前代民歌集中較為少見；語言富有自然美，不厭鋪排，不拘定勢，與文人仿作有明顯區別。

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與《歌謠》的征稿宗旨有關，《發刊詞》宣稱：“投稿者不必自己先加甄別，盡量地錄寄，因為在學術上是無所謂卑狠或粗鄙的。”[3]1因此《歌謠》能夠收錄各地原始的民歌材料，而前代文人編輯民歌集，大多是有意識地選材和改編，使得一些民歌特征無法很好地在集子中表現出來。

四、結語

在民國這樣一個特殊時期，人們的心理狀況也是極為特殊的，因此民國報刊登裁的民歌有極大的研究價值，這些歌謠在民歌史上的意義，不在于內容與題材上有多少的突破，而在于對之前民歌遺產的吸收、融化與提高。

民國時期有其獨特性，它包含了各種文化的交融，而民間歌謠和人民的社會生活有著最直接最緊密的聯系，它是無數人智慧的結晶，是經過廣泛的群眾性的即興編作、口頭傳唱而逐漸形成和發展起來的，也就意味著它傳遞了當時人們的思想行為、民間風俗，研究民歌有其重要價值，比如心理學、社會學等，我們不能忽略。

參考文獻：

[1]張弢.現代報刊中的“歌謠運動”研究[D].南京師范大學，2013，（20）.

[2]徐新建.采歌集謠與尋求新知——民國時期“歌謠運動”對民間資源的利用和背離[J].民族藝術研究，2004，（51）.

[3]周作人，常惠.歌謠周刊[N].上海：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影印出版，1985.

[4]周玉波，陳書錄.明代民歌集[M].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5]王青，李敦慶.兩漢魏晉南北朝民歌集[M].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

[6]朱自清.中國歌謠[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