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潔
摘 要: 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本質上是一個倫理悲劇。弗蘭肯斯坦和“人造人”的自我身份認同延宕,導致了三大倫理困境。在這三大倫理困境中,以弗蘭肯斯坦為代表的人類和“人造人”分別基于不同的倫理目的而行動。前者維護的是人類整體的生命尊嚴,而后者維護的是個體生命的尊嚴。這兩種倫理力量由倫理實體——生命尊嚴分化而來,并最終通過悲劇人物死亡達成和解,由此倫理實體又立足于不敗之地。所以陷入倫理困境的生命尊嚴所分化出的兩種正當性的對抗是小說悲劇性的主要來源。
關鍵詞: 自我身份認同延宕 倫理困境 倫理悲劇 生命尊嚴
一、前言:
1818年,瑪麗·雪萊出版了長篇小說《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她這部奇詭之作引起了后世讀者的無窮爭議。研究者們從不同角度對作品的內涵進行挖掘,其中對文本的悲劇性探討尤其深入。在這些探討的基礎上,筆者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角度對作品進行深入研究,認為《弗蘭肯斯坦》本質上是一個倫理悲劇。
以往關于《弗蘭肯斯坦》悲劇性研究的著眼點主要是弗蘭肯斯坦的“技術迷戀癥”,研究者們認為是他的個人欲望導致了這場悲劇。《弗蘭肯斯坦》真的是一部性格悲劇嗎?這無法否認,甚至就連弗蘭肯斯坦自己都承認到:“我自己就是毀在這些偉大的抱負里,但是不斷會有人步我的后塵啊!”①實際上弗蘭肯斯坦代表了一種狂熱的個人主義。伊安·瓦特在《現代個人主義神話》中總結了“個人主義者”的特征包括:“過度的自我”、“醉心于做別人從未做過的事”、“追求命運自主”、“一心一意,不惜代價地追求自己的選擇”。②弗蘭肯斯坦的所作所為恰好符合了個人主義者的這些特點。而且文本中悲劇性的描寫也恰恰表明了現代個人主義對傳統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以及人際關系的威脅與破壞。一些研究者從小說的副標題“現代的普羅米修斯”入手,尋找弗蘭肯斯坦與普羅米修斯的互文關系,由此闡釋弗蘭肯斯坦的個人主義。陳中梅總結了普羅米修斯的性格“他的過錯源發于性格上的桀驁不馴,具體表現為對激情自以為有正當理由的放縱,體現為對hubris的隨意表露以及由此必定導致的傷害缺乏必要的戒心。”③這種描述確實與弗蘭肯斯坦的性格有很大的契合性。還有研究者認為弗蘭肯斯坦是男性權威的代言人,他以自我為中心,壓抑異己,最后不可避免地導致了悲劇。這種看法實際上從側面承認了弗蘭肯斯坦的個人主義傾向。
從以上研究成果來看,《弗蘭肯斯坦》確實是一部性格悲劇。小說悲劇之源就是弗蘭肯斯坦狂熱的個人主義。有學者總結道“病態的個人主義激情,整部小說可以說是他(即弗蘭肯斯坦)失敗人生的懺悔錄。”④但是這種結論卻又有可指摘的地方。因為研究者們僅僅將重心放在“人造人”出現之前,并分析“人造人”出現的原因,由此得出悲劇的源頭是狂熱的個人主義。但是在18世紀諷刺批判現代個人主義的作品數不甚數,為什么《弗蘭肯斯坦》能夠脫穎而出,直到現在還經久不衰呢?所以作品的真正悲劇性內涵并不全是對個人主義的批判,而是另有原因。筆者認為應該將研究目光移到“人造人”誕生之后,將“人造人”作為一個既成存在來討論悲劇性的生成。他以獨特的身份參與到當時的倫理語境當中,造成的倫理困境以及倫理悲劇才是小說悲劇性的主要來源。
本文將從以下三個層次,探討陷入倫理困境的生命尊嚴將如何成為小說悲劇性的主要來源。
二、自我身份認同延宕
在當時的倫理環境下,弗蘭肯斯坦創造出的“人造人”,引起他們雙方對自身身份認同的恐慌。
身份認同的基本含義是“個人與特定社會文化的認同”⑤。身份認同大致可以分為四類,但本文主要說的是“自我身份認同”即“強調自我的心理和身體體驗,以自我為核心”(《身份認同》,第456頁)的身份認同。它“建立在對人的這樣一種理解的基礎上,即人是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統一體,具有理性、意識和行動能力。”⑥自我身份認同強調作為主體的人對自我的認知,但是這種自我意識又依賴于他者意識。正如拉康所說的“在他人眼中,我們第一次看到了我們的自我”⑦。所以可以這樣理解,自我身份認同是自己對自己的認識,但這種認識又離不開他者意識。然而自我和他者認識必然會產生沖突,如果這種沖突不能走向和解達到一致的話,自我就無法得出關于自己的準確定位,這勢必會造成自我身份認同的延宕。
其一,弗蘭肯斯坦在創造出“人造人”之后,產生了自我身份認同的延宕。這種延宕主要是緣于以下兩種意識的分歧。
自己否定自己。由于創造出畸形丑陋的怪物,弗蘭肯斯坦否定了自己的一切努力,“恐懼和失望交織在一起,揉搓我的心。多少年來,美麗的夢幻一直伴我酣睡,給我精神上的慰藉;而如今,我一進入夢鄉便如同下了地獄”。(《弗蘭肯斯坦》第50頁)并在他心里產生了一種挫敗感。隨后由于怪物作惡多端,他又產生愧疚感,認為自己是殺人的元兇。“我現在簡直是被悲哀和強烈的負罪感壓得透不過氣來,仿佛深陷地獄,正承受著無法形容的恐怖一般”。(《弗蘭肯斯坦》第84頁)最后這種情感慢慢演化成對自己完全否定,“我對所有的遠大理想和抱負都化為泡影”(《弗蘭肯斯坦》第213頁),并將殺死自己的創造物作為自己的使命,完成對自己的徹底否定。
他人肯定自己,他人意識規訓著他,讓他向往人性的美好。一方面,他是“人造人”全能的造物主,他感覺應該對“人造人”負責。而且他是克萊瓦爾的摯友,伊麗莎白完美的未婚夫,父親心中的好兒子,教授口中的青年才俊。他有責任保障他們的安全,而不能讓他們為自己的過錯承擔后果。但另一方面,人類的整體意識對他也產生著規訓,讓他認識到“人造人”會對人類社會產生威脅,他有責任消滅自己創造出來的“怪物”。
這種反差使弗蘭肯斯坦的自我身份認同產生延宕,無法為自己準確定位,所以導致他在對待“人造人”的態度上產生了搖擺。一方面,弗蘭肯斯坦痛恨“人造人”,希望除之而后快;另一方面,他無法不對“人造人”,他的家人甚至整個人類產生愧疚。他在蒙坦弗特峰與“人造人”相遇,聽完怪物的講述后,被怪物所打動。弗蘭肯斯坦覺得他不僅應該對他的創造物負責,而且也應該對他的家人與朋友負責,所以他不但沒有對怪物產生殺意,還承諾為其創造一個女性伴侶。但是后來他對整個人類的責任感,讓他考慮到“人造人”群體會對人類產生不可估量的后果,這就迫使他放棄了自己的承諾。弗蘭肯斯坦心理的搖擺影響著他的行動,于是造成了下文即將提到的倫理困境。
其二,“人造人”被創造出來后,也產生了自我身份認同的延宕。這個延宕圍繞自己是否為“人”展開。在這個問題上“人造人”的自我認知和他人認知產生了沖突。在這里我們不禁會困惑“人”是什么?為什么“人造人”認為自己是“人”?而人類卻將他當作“非人”?
“人造人”與人的根本區別是出生方式與外形。“人造人”的出生方式是他與人類的本質區別,是其得以存在的原因,也是造成小說倫理困境的根本原因。但是除了弗蘭肯斯坦以及處于整個悲劇之外的沃爾特,其他人類對“人造人”的出生方式都一概不知,不可能根據出生方式做出判斷,那么他們基于什么原因將“人造人”排除在“人”之外呢?
答案只有“外形”了。其他人類對“人造人”的認識只限于外形,就得出“非人”的結論。弗蘭肯斯坦曾如此描述“人造人”的外貌“他的四肢倒還符合比例”“他的黃皮膚剛好包住肌肉和皮下血管”“他的眼眶就像浮腫一般慘白色”“面部肌膚萎縮,薄薄的嘴唇又黑又直”(《弗蘭肯斯坦》第48頁)。古往今來,人的定義不下十種,包括“人是理性的動物”、“人身政治的動物”、“人是語言的動物”、“人是道德的動物”、“人是工具動物”、“人是精神性動物”、“人是文化動物”、“人是未特定化動物”、“人是自由的動物”⑧……但是沒有一種定義是以外形美丑為標準的。而且“人造人”處于人類文化環境中,不可避免地接受來自人類社會的教育,是擁有理性、精神性以及文化的社會動物。他自然會將自己歸屬于人。創造伊始,他是一張白紙,從“美好的鄰居”學習到了美好的品行。“我的心中不時有種沖動,希望自己能夠在不斷上演的善行義舉的生活舞臺上有自己的角色”(《弗蘭肯斯坦》第126頁)雖然他認識到了自己四肢巨大,外形丑陋,與其他人相差甚遠。但是他依然將自己定義為“人”,并試圖有朝一日能夠融入到人類社會中去。“當他們了解到我如此敬佩他們的美德后,也許會善待我不計較我外形的丑陋吧。”(《弗蘭肯斯坦》第126頁)最后他即便看到與人類和平相處無果,并開始濫殺無辜,但他還是將自己看作有理性的“人”,并且提出作為“人”基本的訴求。“你得給我造出一個女人,這樣我就可以和她相依為命,共享禍福”,“我向你提出的是我應有的權利”(《弗蘭肯斯坦》第145頁)。
然而,人類對“人造人”的認識卻與他自己的認識大相徑庭。弗蘭肯斯坦就將他看作自己創造出來的魔鬼,甚至沒有給予他姓名。“姓名是一個的權利代碼和符號指稱,它的缺席是主流文化實施性別壓制最明顯的標志,也是對其身份、歷史和后代的殘酷消抹”⑨所以“人造人”痛苦的呻吟:“我的朋友和我的親屬又在哪兒?我小的時候沒有父親在一旁顧盼照看,也沒有母親的笑臉和親扶為我祝福……我到底算個什么?”(《弗蘭肯斯坦》第113頁)而且弗蘭克斯坦將消滅他作為自己的職責,一路追殺他,其他的人類又不分青紅皂白地將他排除出自己的生活范圍。以上種種表明,人類將“人造人”作為不同于自己的“非人”看待。
這種認識反差造成了“人造人”自我身份認同的延宕,讓其無法給自己一個合適的定位。這導致下文提到的倫理困境的產生。
三、倫理困境
倫理困境是造成倫理悲劇的原因。黑格爾認為倫理實體擺脫了純精神的狀態,分化為不同的倫理力量,而這些片面的倫理力量具體到人物身上又形成一定的情致。當帶有不同情致的人物在具體情境中相遇,為了維護自己所代表的倫理力量所采取的動作,就必然與代表不同倫理力量的另一方產生沖突。筆者將這種沖突稱為倫理困境。在倫理困境中,沖突雙方都有各自的辯護理由,而一方倫理力量的實現是將同樣有辯護理由的對方否定掉,因此,“雙方都在維護倫理理想之中而且就通過實現這種倫理理想而陷入罪過當中。”⑩陷入倫理困境的雙方展開的“拉鋸戰”就體現出了悲劇的巨大張力。小說中到底存在哪些倫理困境呢?結合上述論述,筆者將從弗蘭克斯坦和“人造人”的自身身份認同延宕來闡釋文本中的倫理困境。
1.創造物與創造者之間的倫理困境,這也是弗蘭肯斯坦的內心困境。
從小說內容來看,弗蘭肯斯坦自身身份認同的延宕,讓他心理產生了搖擺,從而影響了他的動作,產生了以下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對自己負責的階段。弗認為“人造人”的存在證明了他的失敗,這是他否定自己的原因。所以在這個階段他痛恨“人造人”。這是從他自己個人的角度出發,對自己的行為做出的定義。第二階段,打算對“人造人”負責,同時也是對自己家人與朋友生命負責的階段。他人對弗的肯定,讓他站在他人的立場思考問題,并做出為“人造人”創造伴侶的承諾,同時保障了家人朋友的安全。這是他站在了自己的創造物、家人以及朋友的角度,為自己的行為做出了指導。第三階段,對整個人類負責的階段。女“人造人”即將完工的時候,他站在整個人類的立場上,為自己做出了定位。他認為自己應該盡全力去減小“人造人”對人類社會的威脅,而非火上澆油地創造出女怪物,讓怪物成為一個群體,得以和人類抗衡。
他心理的三個階段與行動的關系可以用下圖來表示:
弗蘭肯斯坦心理的三個階段,引導了兩種不同的行動,這也是導致倫理困境的直接原因。出于個人和人類整體的原因,弗蘭肯斯坦拒絕“人造人”,這是有其正當性的。(1)弗蘭肯斯坦作為科學家,他試圖通過創造出“人造人”來證明自己,可是當“人造人”活過來的時候他看到“人造人”如此丑陋的外表,又產生了潰敗感。“人造人”讓他作為科學家的尊嚴掃地,由此他開始質疑自己,從而逃避自己的創造物。(2)“人造人”四肢奇長,力大如牛,善于攀爬,這些強于人類的身體條件,不僅構成對人類的威脅,還讓高高在上的人類尊嚴掃地。弗蘭肯斯坦出于對人類生命負責的態度,也應該與“人造人”為敵。(3)筆者認為弗蘭肯斯坦如此抵觸“人造人”,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從“人造人”身上看到了真正的人類。文本中提到過弗蘭肯斯坦在創造“人造人”時,都試圖用最完美的器官,以打造最完美的人類。可是為什么最終創造出來的卻是一個正常人眼中的“怪物”?弗蘭肯斯坦作為創造者不可能在“人造人”活得瞬間才看到其畸形的外表。他在創造過程中肯定意識到了“人造人”的丑陋,但是他卻沒有將其當作丑陋的怪物,“人造人”的“美”和“丑”只有在“活”的一瞬間有了明晰的界限。筆者認為作者在這里有一個隱喻——“人造人”在“活”之前隱喻著弗蘭肯斯坦想象中完美的人類,因為他覺得他的創造物擁有最完美的肢體的和器官。“活”之后卻隱喻著現實中真實的人類,不完美甚至丑陋的人。這種反差讓他看到現實的人與自己構想的人巨大的差距,由此人的至高無上性被摧毀。弗蘭肯斯坦不想承認這樣的現實,因為他覺得這是對人的尊嚴的褻瀆,所以他選擇否定“人造人”來逃避現實。此外他在“人造人”的眼中看到了人的不完美,這對他的人類尊嚴也造成了打擊。弗蘭肯斯坦眼中的人類都特別美好,如父母、伊麗莎白、克萊瓦爾、瓦爾曼教授、賈斯汀等,唯一被弗貶斥的人物克蘭帕教授除了行為粗魯外,沒有什么缺點,但是他從“人造人”眼中看到的人卻是一些盲目排斥異己的生物。即使美好的法國貴族德拉賽一家也不分青紅皂白地對“人造人”拳打腳踢。從“人造人”創造出來以后,弗蘭肯斯坦逐漸看到了不完美的人類,這與他以前的認知有很大的落差,讓他感覺到自己的人類尊嚴受到了異己侮辱,所以他不可避免的拒絕排斥“人造人”。綜上所述,弗蘭肯斯坦對“人造人”的敵對態度也是擁有辯護理由的,他守護的是人類總體的尊嚴。
出于為群體的原因,“人造人”被接受也是具有正當性的。一方面,從弗蘭肯斯坦的家人朋友角度來說,如果滿足了“人造人”的愿望,他們或許就不會慘遭殺害了,從而保證了這些人的生命尊嚴,因為他們沒有理由承擔弗蘭肯斯坦錯誤的惡果。另一方面,從“人造人”的角度來說,他作為擁有理性的社會動物,弗蘭肯斯坦理應接受他。
“人造人”成長過程與人類的成長過程類似,都是經歷了“家庭——學校——社會”三種成長關系。“家庭”是指“人造人”與弗蘭肯斯坦構成的關系;“學校”是指與法國貴族德拉賽一家構成的關系。“社會”指的是與人類社會構成的關系。對于“人造人”來說,“家庭”關系是缺失的,“社會”關系是不健康的,唯有“學校”為他提供了正確的指導。在創造物與創造者構成的“家庭”關系中,“人造人”作為創造物,就如人類的孩子一樣有權利被監護。就像弗蘭肯斯坦童年,父母的關心呵護,伊麗莎白的陪伴以及好友克萊瓦爾的友誼,都是他美好品行的來源。但是“人造人”的這種基本的權利卻被剝奪了。
“人造人”作為人,在降生伊始,他就是一個需要被哺養和教育的兒童。他享有“生存權、發展權(發展其體能和智能的權利),受保護權(保護兒童一切人身權利和平等對待)與參與權(參與家庭文化與社會生活)。”{11}他站在維護自己生命尊嚴的角度上,向弗蘭肯斯坦控訴其失職也是有其辯證理由的,他維護的是自己作為人的尊嚴。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創造者和創造物他們各自堅守的倫理力量——人類整體生命尊嚴和個體生命尊嚴,都是具有正當性的。
2.“人造人”與人類社會的矛盾造成的倫理困境。
“人造人”的出現是人類社會的“禁忌”,但是“人造人”作為人也有其存在的理由。
“在人類文明之初,禁忌是維系人類倫理秩序的核心因素,是古代倫理秩序形成的基礎,也是倫理秩序的保證。”{12}不管是在西方文化還是東方文化,“人造人”都是一種禁忌,被看做是有違人類倫理秩序的。西方有“上帝造人”,中國有“女媧造人”,其他文化圈也都有各自的關于人類出現的“神創論”。這說明人類將自己的出身提到至高無上的地位,與神聯系起來。進化論出現以降,人類雖然承認人是由猿猴進化而來,但是實際上是將自己和自然規律聯系起來。人類之所以接受進化論,絕對不是因為猿猴,而是因為永恒不變的自然運行規律。從這里看,人類依然將自己的出身提的很高。“人造人”卻將人類出身拉下神壇,所以不管是歷史上還是現代,關于“人造人”的實踐都是人類社會的禁忌。弗蘭克斯坦卻打破了這個禁忌,創造出了“人造人”,違反了人類禁忌。聶珍釗認為“不同歷史時期的文學有其固定的屬于特定歷史時期的倫理環境和倫理語境,對文學的理解必須讓其歸屬于它的倫理環境和倫理語境,這是理解文學的一個前提”。(《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第14頁)所以我們要將這個問題放在18世紀啟蒙時代的倫理語境來評判人類的這種禁忌,就可以理解它的合理性。
更重要的是,“人造人”的出現,對人類的倫理秩序產生了沖擊。人類社會中人從出生下來,就擁有以血緣基礎為聯系的倫理關系,上至父母,下至子女,通過倫理關系建立起一個個小單元。這種小單元,將一個個個體容納進來,減少了社會不穩定因素的存在,從而保證社會平穩運行。但是“人造人”是由弗蘭肯斯坦創造出來的,并沒有血緣關系的維系,再加上被弗蘭肯斯坦拋棄成為一個不被人類倫理環境所容納的異類,所以人類社會拋棄“人造人”在當時是擁有自己的辯護理由的。可是“人造人”作為“人”,這種“被創造”的處境,不是他能夠決定的。既然他被創造出來了,他就擁有他存在的理由。正如筆者在上文提到的,“人造人”作為有理性的社會動物也是擁有融入社會的正當性。
這兩種正當性的對立又可以歸結為人類整體尊嚴和個體尊嚴的對立,造成了“人造人”與人類社會的倫理困境。“人造人”與自然生育的人類,誰的生命更重要?在英裔日本作家石黑一雄的作品《千萬別丟下我》中克隆人(器官捐獻人)凱西有句話“我不確定的是,我們的生命同我們所救的人真的有天壤之別嗎?”{13}同樣的,“人造人”的生命和自然生育的人的生命真的有如此大的高低貴賤之分嗎?對這個問題的探索,成為了小說中最大的倫理困境。因為“人造人”與自然生育的人兩者互相威脅著對方的生存。
“人造人”四肢巨大,行動迅速,在融入人類社會無果后,選擇殘殺生命作為自己報復的手段。這確實對人類生命造成了巨大的威脅,人類社會群起而攻之也無可厚非。人類有保護自己生命的正當性,但是人類不分青紅皂白地想要將“人造人”至之于死地,這也是人類對他的威脅。“人造人”在學習了法國貴族德拉賽一家的美好品行后,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融入其中,他默默地幫助他們,可是卻被無情地傷害。他救了一個落水女孩,卻被人當作怪物追打,所以弗蘭克斯坦將其作為你死我活的敵人來看待。“人造人”也有保護自己生命安全的正當性,關于兩者生命孰輕孰重,構成了“人造人”與人類社會的倫理困境。這也可以歸結為人類整體尊嚴和個體尊嚴的對立。
人類想要支配“人造人”,可“人造人”想要擺脫被支配的地位。
弗蘭肯斯坦創造出“人造人”,其目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科學追求,所以作為“造物主”他希望他能夠控制“人造人”,并根據他的意念去行動。而且他考慮到“人造人”對人類的諸多不可預測的威脅,作為整個事件的發起人,他絕對有責任將事物限制在可控的范圍內。人類也想要壓制“人造人”,因為他作為異類出現,沖擊了整個人類社會。古往今來,人類對異類都有一種控制的欲望,唯恐他對自己的存在構成威脅。
“人造人”卻認為自己作為“人”,最基本的權利就是不被別人操縱,但是他自己就是被人操控的產物。他是承載著創造者的某種目的來到這個世界的,所以他本身的權利就是不完整的,因而他強烈地要求擺脫這種“被操縱”的處境。這也是人類整體尊嚴和個體尊嚴的兩種正當性對立的一個側面。
綜上所述,“人造人”與人類社會兩者造成的倫理困境,不管是從“禁忌觀念”、生命安全還是操縱權力來看,都是個體生命尊嚴和人類整體生命尊嚴對立產生的困境。
3.“人造人”孤立處境與其群體訴求
“人造人”向弗蘭肯斯坦講述了自己努力融入人類社會的失敗經歷,向其提出創造女性“人造人”的要求。弗蘭肯斯坦經過自己的內心掙扎最終將半成品銷毀,由此引起了“人造人”更殘酷的報復,造成了最后的悲劇結局。
人類要求“人造人”只能處于個體狀態。正如上面提到的,在西方文化里人的出生帶有一定的宗教含義,而“人造人”的出現,讓人類出生的神圣性消解,而且“人造人”群體性的出現必將造成人類社會倫理關系的混亂。所以出于人類的尊嚴,人類有理由讓“人造人”保持一種孤立處境。
“人造人”之所以有群體訴求,是因為他多次嘗試融入人類社會卻遭到失敗,而他拒絕這種孤立處境。事實上,每個個體都會避免這種境況,因為這種孤立處境讓“人造人”缺乏“認同感”,從而導致“本體性安全”的缺乏。吉登斯認為“本體安全是大多數人對自我認同的連續性及對他們的行動的社會與物質環境的恒常性的信心,是一種在時間上連續的和有序的感受。”{14}總之,本體安全作為一種感受,存在于人的活動中,盡管各人的感受可能相異,但對個體的生存,以至人類整體的延續都有重要的意義。本體安全通過得到他者的認同來獲得,并確認自己的社會身份,以此來抗拒社會中的不確定因素,從而獲得自我的軌道,即“該做什么”“如何行動”“成為誰”等這些生存核心問題。在獲取社會認同失敗后,怪物如此控訴“現在我眼前天大地大,而我又該何去何從呢?”但是當弗蘭肯斯坦答應為他創造一個伴侶時,他承諾到:“如果你同意我的要求,那么無論你還是別的人類,都再也不會見到我們了。我們將隱居在南美廣闊的荒野里。我不會和人類吃同樣的東西,也不會捕殺羔羊和嬰兒來填飽肚皮。橡樹果和漿果將提供同樣的營養。”
“人造人”作為“人”有辯護理由來為自己獲得伴侶,況且這也是一種對人類社會不妥協,保持自己尊嚴的方法的表現。因為他通過女“人造人”獲得的認同,是一種“抗拒性認同”即“由地位和環境被支配的邏輯所貶低和污蔑的行動者所擁有。他們建立抵抗的戰壕,并以不認同或相反于社會體制的原則為基礎而生存。”{15}所以“人造人”的群體訴求有其辯護理由的。
“人造人”的孤立處境和他的群體訴求,也是人類尊嚴和個體尊嚴對抗的結果。
綜上所述,小說三大倫理困境,都是人類整體生命尊嚴和個體生命尊嚴這兩種倫理力量沖突導致的。他們各自有其辯證理由,一方的成立必須以否定同樣擁有辯護理由的另一方作為條件,所以不可避免地走向悲劇。
四、倫理悲劇
在倫理困境中,對立雙方為了維護自己的倫理力量產生了沖突,沖突要想走到和解,就只能將他們片面性消除掉。“真正的發展只在于對立面作為對立面而被否定,在沖突中互圖否定對方的那些行動所根據的不同的倫理力量,得到了和解。”{16}在文本中這種倫理力量的和解,表現在小說中就是弗蘭肯斯坦與“人造人”的死亡,從而恢復人類尊嚴至高無上的地位。“這種結局的必然性也不是一種盲目的命運……而是一種命運的合理性……這種合理性就在個別的神和人之上還有一種最高的權力,它不容許片面的、孤立的、越出自己的權力界限的力量以及它們所產生的沖突可以長存下去”。(《美學》第三冊下第310頁)這個最高的力量就是倫理實體——生命尊嚴。
自從文藝復興以來,人類越來越關注人的尊嚴問題,尤其是啟蒙運動后,人的尊嚴得到了空前張揚。以康德的論述最為著名:“目的的王國中的一切,或者有價值,或者有尊嚴。一個有價值的東西能被其他東西所取代,這是等價。與此相反,超越一切價值之上,沒有等價物可代替,才是尊嚴……只有那種構成事物自在目的的而存在的條件的東西,不但具有相對價值,而且具有尊嚴。”{17}康德這句話道出了人類尊嚴是不可代替的,只有人才具有尊嚴。他還指出人的尊嚴來自人作為“自在目的”的存在,而且人的生命不僅僅等于生存,而是包涵豐富的內涵:一是生存意志,即人對生命永不停歇的活生生的渴望。二是行為能力即人對生命的理解和決斷;三是存在方式,即人在實現自身時所凝成的形態。人的生命尊嚴也就是包涵這三個層次的尊嚴,“要求必須以保障人的生存最為優先,其次要尊重人的自主,兼要尊重人的特殊的存在方式”。
在《弗蘭肯斯坦》中,“人造人”維護的是個體尊嚴,而弗蘭肯斯坦維護的則是人類尊嚴的完整性而“人造人”終其一生都在追求自己作為人的生命尊嚴,無論是保障自己的生存,擺脫人類的操控,還是學習知識確立自己獨特的存在。弗蘭肯斯坦和人類也是盡力在維護人類整體的尊嚴,包括了保障自己的生命和擺脫隨意被強大的“人造人”控制等。
《弗蘭肯斯坦》是一個完整的倫理悲劇,它包含了倫理悲劇的兩個要素即倫理困境與和解方式。這兩個方面又分別包含著兩種悲劇性,從而體現出倫理悲劇的多層意義內涵。
其一,最大悲劇性就“在于這種沖突中對立雙方各有它那一方面的辯護理由,而同時每一方拿來作為自己所堅持的那種目的和性格的真正內容卻只能是把同樣有辯護理由的對方否定掉或破壞掉。因此,雙方都在維護倫理理想之中而且就通過實現這種倫理理想而陷入做過當中。”(《美學》第三冊下第310頁)
所以說小說的悲劇性就是“人造人”與人類社會(包括弗蘭肯斯坦)呈現的你死我活的兩難選擇,即個體尊嚴和人類整體尊嚴這兩種正當性的對抗。在筆者看來,這種善與善的對抗才是悲劇的本質。由倫理實體——生命尊嚴分化而來的兩種倫理力量由于處于同一時空而對抗,他們不希望看到某一方被擊敗,所以這種困境的維持才是最大的悲劇。
其二,悲劇人物的死亡,這是悲劇和解的方式,不然悲劇就永遠處于一個未完成的狀態。有人認為或許這種未完成的狀態才是最大的悲劇,這種解讀包涵著一種哲理內涵,很值得深思。但是作為一部小說,必須具備完整的情節結構,所以悲劇需要一個結局傳達作者的價值追求。作者為倫理困境還是提供了和解方式,即黑格爾提到的片面性的消解,悲劇人物的毀滅,讓倫理實體立于不敗之地。
由于他們所維護的倫理力量是片面的,所以肯定自己的辯護理由必須以否定對方的辯護理由為代價。人類為了保障人類尊嚴的完整性,將“人造人”視為敵人,不分青紅皂白地排斥“人造人”,不給予其合適的生存環境。而“人造人”為了維護自己的個體生命尊嚴,他在融入社會無果后,罪惡地報復人類。悲劇達到的和解的方式是兩方的毀滅,倫理實體得到最終的勝利。
所以《弗蘭肯斯坦》是一個倫理悲劇,它圍繞陷入倫理困境的生命尊嚴,從兩個層面都體現了倫理悲劇的巨大張力。
五、結語
《弗蘭肯斯坦》悲劇性可以從兩個維度來探討,一,弗蘭肯斯坦的個人主義;二,陷于倫理困境的生命尊嚴。但是前者只是悲劇產生的原因,這是站在悲劇外部得出的結論。而后者才是站在悲劇內部,尋找到的呈現悲劇性的主要來源。通過運用黑格爾的悲劇理論,筆者挖掘出小說豐富的悲劇內涵。其一,在上述三個倫理困境中,個體生命尊嚴與人類整體生命尊嚴在具體環境中你死我活的對抗。這兩種善的對抗,又是人類社會經常面臨的悲劇。其二,小說最后的和解方式——悲劇人物的死亡。從倫理悲劇的角度來講,《弗蘭肯斯坦》對后世以克隆人為主題的一系列小說,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我們可以眾多的此類小說中看到關于陷入倫理困境的生命尊嚴的探討。
注釋:
①瑪麗·雪萊.弗蘭肯斯坦[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225.
②Ian Watt,Myth of Modern Individualism:Faust,Donquixote, Don Juan, Robinson Cruso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56-132.
③陳中梅.普羅米修斯的hubris[J].外國文學評論,2001(2).
④陳姝波.悔悟激情——重讀《弗蘭肯斯坦》[J].外國文學評論,2005(2).
⑤陶家俊.《身份認同》見《西方文論關鍵詞》.趙一凡,等主編[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465.
⑥Stuart Hall,“The Question of Culture Identity”, in Modern and Its Future, ed. Stuart Hall. Polity Press,1991:275.
⑦Lacan (Jacques):Le seminaire de Jacques Lacan,Livre1,Les ecrits technique de Freud 1953-1954,Texteetabli Jacques Aliain Miller,Edition du seuil,1975:194.
⑧韓東屏.破解人之謎——人的定義的解構與重構[J].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6,69(6).
⑨Dufhuizen.Bemard,“Periphrastic Naming in Mary Shelleys Frankenstein”, in the Novel Winter,1995:477-92.
⑩黑格爾,著.朱光潛,譯.美學(第三冊下)[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2:286.
{11}施嵩.論兒童人權的法律保障[M].第5頁
{12}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38-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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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宋辰婷.焦慮不安的現代人——由《認同的力量》談現代人生存意義的再建[J].哲學百家,20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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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陶家俊.《身份認同》見《西方文論關鍵詞》.趙一凡,等主編[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1:4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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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Ian Watt,Myth of Modern Individualism:Faust,Donquixote, Don Juan, Robinson Cruso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56-132.
[16]Lacan (Jacques):“Le seminaire de Jacques Lacan,Livre1, Les ecrits technique de Freud”, Texteetabli Jacques Aliain Miller,Edition du seuil,1975: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