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柯
摘 要: 與同時期的諸多“80后”作家相比,張悅然的長篇小說《繭》罕見的觸及了文革這段記憶,以兩位“80后”人物作為敘事主體,通過他們的回憶、講述,逐漸拼貼、還原出跨越半世紀時光兩家三代人的恩怨。暌違她早年的青春寫作,《繭》沒有曲折的情節,也沒有離奇的人物,而是開始關注80后與父輩及父輩歷史的關系,自我設限,自我突破,宕開了個人的歷史虛無主義,做出了面對并書寫歷史的努力。因為沒有文革的經驗,所以張悅然只能從自己和父親的故事上往上回溯,通過探訪父親的故人了解實情,關于歷史創傷的處理雖然沒有能超越傳統的文革敘事,卻也讓痛苦真切可感?!独O》不僅僅書寫了程恭與李佳棲一代人的精神成長史,同時也記錄了張悅然自身的成長與轉變。
關鍵詞: “80后”作家 張悅然 《繭》 歷史 轉變
一、80后作家與去歷史化寫作
中國現當代小說在歷史敘事方面,可以說是積累許多成熟的編年史的經驗。但是越來越多的作家面對歷史化的壓力,刻意疏離,跳脫出原有的史的邏輯,尋求對它的逃脫、轉折的藝術表現機制,這種情況導致了“去歷史化”概念的出現。因此,21世紀有多部名家的小說開始著手歷史的重構,以一種新的面目將歷史展現給讀者。像閻連科的《受活》,小說在敘述受活莊的歷史時,摻雜了方言、“絮語”和老黃歷的“時間”記憶方式;莫言將自己的經驗以書信、小說敘事與戲劇等多種形式,代入他的作品《蛙》中,打破了歷史傳統的整一性。“80后”作家更是將這種手法發揮到極致,初登文壇的他們,幾乎將歷史這個元素撇得干干凈凈,這種情況和我國的社會經濟情況緊密聯系。張悅然早期的寫作亦是如此,如《葵花走失在1890》、《櫻桃之遠》、《水仙已乘鯉魚去》等作品大量使用象征性意象和富有想象力的通感和比喻,讓整個小說所表達的故事和情感都是非常抽象。青春似乎成了包括張悅然在內的大多數“80后”作家的惟一主題,他們更愿意借文字細膩地呈現自我,沉溺于青春甜蜜的傷痛。
21世紀初,隨著社會經濟的進一步飛躍,人民的生活水平不斷提高,消費主義觀念投射進中國現當代文學中?!?0后”作家從小就有享受著現代化物質文明的豐碩成果,他們生活在一個商業化和大眾化支配下的多元話語形成的時期,他們深刻了解消費主義和享受主義對年輕一代的吸引力。同時“80后”作家緊跟時代潮流的一代,他們的生活和創作中充滿著享受主義的元素,他們努力創作的目的很大程度上也是對財富的追求,所以“消費文化”和“80后”作家始終保持著近距離關系。寫作對于“80后”作家來講不再是一件沉重的精神活動,文學在他們的眼里逐漸開始娛樂化,最明顯的就是他們的作品中,讀者幾乎看不到深刻復雜的社會和政治問題,看到的更多是對校園生活、青春情愫的表現?!?0后”寫作者不自覺地被消費主義時代所帶來的諸多因素所干擾,他們的創作體現出當代作家日益商品化、物質化、世俗化等后現代特征?!?0后”作家在公眾眼里的身份是作家、學者、文人,但在他們這寫表象的身份里還隱藏著另一重身份——商人。
此外,20世紀90年代新寫實小說開始興起,這種小說不再反映展示生活必然趨向的歷史真實,生活的原生狀態一般通過生活的“平常性”、“庸常性”、“平凡性”來表現出來?!?0后”的文學創作逐漸脫離了80年代盛行的宏大敘事和英雄主義敘事,繼而受到了90年代出現的這種方式的影響,滲透著敘事的去歷史化因素,這種敘事方式在“80后”作家中有繼續發揚的趨勢。歸根結底,“80后”作家出生的環境沒有戰亂和動蕩,歷史并沒有給他們留下深刻的記憶,對于“80后”作家來說,用文字記錄當下所發生的和自身的生活經驗,反而顯得更為順手。新寫實小說的出現為日常敘事奠定了基調,到了“80后”作家這里這種日?;瘎撟鞣绞降玫綇娀?,他們的作品中融入了現實生存樣態,以自然主義的筆法,再現庸常人生的本然與情狀?!?0后”作家在創作過程中,依據個人的直接經驗創作許多描寫現實的作品,他們將偶發的感覺和感性直觀的場景作為描寫的中心,疏離甚至完全將歷史拋至腦后,逃避歷史帶來的心靈和精神的沉重負擔。當今消費主義盛行,這些深重的歷史主題離我們漸行漸遠,在作品中只存留部分因素仍起著作用。
二、張悅然《繭》中的歷史書寫
張悅然在訪談中也提及,自己的寫作在歷史方面還有所匱乏,在醞釀和沉淀已久后,張悅然在《繭》中設計了非常嚴密的邏輯來回望歷史。雖然內容中有虛構的成分,不過整部小說并不是完全站在虛構的立場上的,故事最核心的那起懸案是一個從她父親那里聽來的真實事件,父親講述的童年經歷成為了張悅然的寫作素材??v觀全文,我們可以發現男女主人公和張悅然的年齡大體相仿,故事的發生地山大南苑、死人塔、小白樓等也是張悅然從小生活的地標,所以說張悅然在《繭》的創作過程中,一定程度上把自己個人經歷帶入進文本的創作。小說中關于釘子的故事溯源是張悅然父親于1977年的創作,因為背景是物質極為匱乏的特殊年代,這個故事里無可避免的融入了當時流行的傷痕文學的脈絡中。然而,這個從父親那里借鑒過來的故事,輕易的成了張悅然的記憶,成了《繭》這部作品歷史厚度的核心來源,雖然對于張悅然來說已經邁出了積極的一步,但多少還是讓評論家覺得略顯輕浮。作品的主角李佳棲,想方設法要探尋父輩的歷史,進而和有關祖輩的歷史相勾連。她的一生都起伏不定,被束縛在厚繭之中無法破繭而出,這也從側面反映出“80后”作家創作的歷史宿命。因為這一輩寫作者還年輕,坎坷的歷史于他們而言是一片空白,只能通過父輩的講述,去觸摸祖輩的留下的痕跡,為自己的歷史題材小說增添幾分厚重感。即便如此,張悅然也試著邁出這一步,只為做出一些改變。
其實在2007年的時候,張悅然和莫言就有過一次交談,張悅然欣然同意自己具有強烈的,對“父親”這一輩人的探索欲。這種探索欲的背后是張悅然對歷史、社會的深層情感,就像她所說的“每一代人都有敘述歷史的沖動和需要,但每一代人的敘述方式卻各有不同?!雹賹τ跉v史題材的喜愛,促成了這部小說的創作。張悅然在《繭》中層層深入一起“文革”時期的犯罪案件,試圖對歷史記憶進行拼湊還原,因為沒有特殊時期真切深刻的生活體驗,張悅然只能從自己和父親的故事上往上回溯,通過探訪父親的故人了解實情,關于歷史創傷的處理雖然沒有能超越傳統的文革敘事,卻也讓痛苦真切可感。不得不說《繭》是程恭與李佳棲一代人的精神成長史,也體現了作者本人的成長與轉型。就像金理、李敬澤所說的,“繭的出現使得關于當代歷史深思的坐席上,有了新的發言人和新的延伸思考。”②雖然有人會覺得張悅然這次的轉變這只是拓寬了作品的題材,但不得不說這種轉變是一種令人欣喜的改變。
張悅然的長篇小說《繭》中,歷史顯得更加的確鑿真實,不再是遙不可及和虛無縹緲。小說采用了復調的寫作手法,以主人公李佳棲和程恭他們各自的講述為線索,用一種靈活的形式自然地切入“文革”的歷史敘事中,為讀者展現了祖父孫三代人之間的恩怨情仇。李佳棲和程恭作為年輕人,并沒有卷入那段歷史,但歷史對于他們的父輩、家庭、性格等方面有著深深的影響。在文革那段特殊的歷史中,程恭的爺爺被李佳棲作為院士的爺爺所傷害。李佳棲的父親對于父輩犯下的錯誤始終無法忘懷,他充滿了理想,但又性格脆弱、斗志昂揚過后又略顯頹廢、在渴望反抗和自我放逐之間搖擺,始終沉浸在撕扯與糾結的狀態里。李佳棲整個成長過程中的飄搖和動蕩,都源于父輩的特殊因素,所以她和父親一樣,承續了對家族的負罪感,李佳棲既想和家族割舍,但又藕斷絲連,始終保持著一種又愛又恨的想法。程恭的爺爺是文革中的受害者,程恭在成長的道路上遇到無數的冷漠和嘲諷,都是因為那個特殊年代給家族留下了“污點”。更致命的是,加害者不但沒有受到正義的審判,反倒卻步步高升,無疑動搖程恭原先良善的人生價值觀。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的結尾,“張悅然用輕暖的筆觸,把歷史的水深海闊緩緩推開,用和解和寬容挽住了在生活的邊緣處掙扎的主人公,并贈予他們一個白雪覆蓋的明凈所在?!雹?/p>
作為介入歷史敘事的重要標志和告別青春之旅,張悅然在《繭》中保留了青春成長的主題,但更多的是讓自己向歷史沉入,完成了一次對于反叛和生命的整體關照。在小說中,關于特殊年代的政治事件記憶并沒有真正進入小說,而是通過程恭、李佳棲對真相的追尋為線索來統籌全文,程恭與李佳棲祖輩千絲萬縷的糾葛背后抽絲剝繭出當年的真相,使領略到相對陌生又有代入感的時代背景。張悅然對“文革”這段特殊歷史的書寫,沒有選擇回避或是簡單的一筆帶過,也不全是對時代的控訴或是自怨自艾,但也沒有將對歷史的回溯真正轉變為自己的東。張悅然盡力將這段特殊年代的記憶和80后青年的成長過程聯系起來,充分表體現了歷史的變化和年輕人精神領域的關系。
三、以張悅然為例看“80后”作家的創作轉型過程
“80后”作家生活的年代相對于前輩是一片和平的樂途,對于他們而言并沒有太多直接的歷史記憶或是歷史概念,只有從小對政治意識的形態被動接受。長期接觸這類僵化的內容和生硬的教化,導致他們內心深處對于這種教化保持一種排斥的態度。這就不難明白,“80后”作家為什么步入文壇后,他們的創作會有一種非歷史化的傾向。近些年,“80后”作家的寫作題材開始漸漸發生轉變,從某種程度上有了一定的拓展。他們擺脫了自己擅長的“青春寫作”,轉而涉及有關歷史和記憶的題材,向著歷史和記憶出發。“80后”作家的這種轉變“未必意味著成熟,將創作視野轉向歷史的縱深,未必就會自動給作品加分。”④一些“80后”作家,雖然多次宣稱自己的創作會表現出對歷史敘述的雄心,最后作品發表后,我們發現對于歷史的描述只是被生硬地觸及。張悅然也曾經說過:“有的時候你在寫一個內心非常豐富的人的時候會覺得非常膽怯。可能一個小說你需要想很多年,對于整個故事非常熟悉,了然于胸的那種,但是可能不適合發現一個閃光點然后非常自然地寫下去的那種小說?!雹荽藭r的她已經清醒意識到自身的狹隘,經驗的不足與閱歷的匱乏,阻礙了她的小說創作進一步的發展。
隨著時間的推移,“80后”作家擅長的“青春寫作”市場飽和,而且讀者也產生了一定的審美疲勞,這種情況的出現讓他們明白了自身的局限。自2006年以來,“80后”作家的身上都呈現出一個共同的特征:他們紛紛推出所謂的“轉型”之作向過去告別,試圖用與原來不一樣的作品,來證明自身創作的成熟。他們不接受所謂“80”后作家的統稱,希望撕掉被貼在身上很久的“80后作家”的標簽,擁有自己的特色,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不要再叫我80后”?!?0后”作家們也做了一系列的努力,嘗試突破完成自己的華麗轉型,但是他們作品中的歷史,只不過是用了不同的方式被簡單觸及,很難見到歷史原本該有的詳實風貌在他們的作品中出現。笛安在《南方有令秧》中跳脫出傳統的歷史框架,以類似于“穿越”的敘述和想象的方式為歷史增添傳奇色彩,;周嘉寧的《密林中》把自身經歷放入小說,以個體化的精神史替換宏大的歷史,展現時代背景下人類精神的裂變。林森的《關關雎鳩》將敘述視點聚焦在某一地域的歷史上,將海南小鎮20多年來不斷衰敗的歷史,伴隨著個人的成長記憶清晰講述給讀者聽。作為“80后”作家的代表人物,張悅然也在2006年發表了被大眾譽為轉型之作的《誓鳥》。在《誓鳥》中,張悅然不再執拗地將視閾局限于原先的青春、愛情、頹廢等題材,開始重新審視其對自身成長的貢獻與局限,和其他“80”后作家一樣,她在原有的美學基礎上,努力深入到一些更為廣闊的敘事領域,并試圖把宏大的歷史與時代融入作品之中。但是《誓鳥》中的歷史略顯瑣碎,缺乏歷史場面的描寫,一些關鍵性的描寫只能依靠幻想展開。雖然《誓鳥》替張悅然拉開了向從前的青春書寫告別的帷幕,但是歷史的元素僅僅是為她駕輕就熟地講述青春故事得以繼續施展。張悅然的《繭》在2016年正式出版,這部小說從構思到動筆完成,花費了她十年的時間。這十年于她而言,不僅是她精神認識層面的抽絲剝繭,更是她創作方面上的化繭成蝶,這何嘗不是一種蛻變與成熟?!独O》通過回溯歷史的方式將歷史一點一點展現在讀者面前,與其他“80后”作家不同的是,張悅然的創作更愿意通過新的文本演繹向前期的青春餞別,繼而走進更開闊的書寫天地。“張悅然選擇《繭》作為新作的標題似乎是有深意的,除與文本內容的貼合外,它既表達了一種自我期許,也顯示出一定程度上的自信。”⑥通過作品,張悅然首次直面歷史,直接與歷史對話,讓我們重新認識了觀念意義上的“80后”創作。
當然,張悅然的這部作品也存在一些不足的地方。例如,《繭》中對于文體節奏和敘事狀態的把握還存在問題,前半部分和中間部分張悅然對于小說的掌控還是不錯的,但在結尾上,故事的敘事節奏突然加快,情節密集導致細節方面還存在不足,缺少了作為轉型大作應有的敘事力度和歷史厚重感。張悅然對主人公成長軌跡的敘寫,也沒有擺脫之前“青春小說”的風格。還有在創作視角方面,張悅然突破性的采用兩個視角進行敘事,從程恭和李佳棲的兩人的一唱一和互相補充,來接近那段特殊歷史背后掩藏的秘密,但是李佳棲和程恭畢竟家庭的背景、階級、環境等方面還是有所不同,在敘述上最好應該要有明顯的差異,但小說兩個視角的刻畫還是過于平均,就整體而言,辨識度還不算不強。
四、結語
《收獲》主編程永新曾如此描述這只“破繭而出”的新蝶:“青年作家不僅挑戰自己,更挑戰歷史和記憶。這部《繭》一定會改變人們對80后作家的整體印象?!雹邚垚側坏膭撟鞔_實延伸到了歷史的層面,觸碰了祖輩與父輩的記憶,在某種程度上也擁有了“史”特有的厚重感,但是張悅然并沒有選擇直面,只是將所謂的“文革”記憶作為《繭》這部小說的背景,模糊而又疏離的緩緩傾述,若即若離。透過《繭》這部小說,張悅然更想表達的是她們這一代人面對動亂,如何克服并直面,而不是直白的去講述沉重的歷史記憶。但是相比較于張悅然早期的青春書寫,《繭》算得上是正視歷史的一次突破。《繭》這部小說相比張悅然其他的小說,張悅然試著從“80”后的角度來理解和重述解中國當代史,從自己的小情緒中走出來,擴大了原有的創作格局,給出了重寫“史”的可能。從這個角度來看,每一個作家的個人閱歷與和寫作經驗、方式,終會包裹出既屬于時代也屬于自己的形狀,盡管作繭自縛是一個貶義詞,但總歸有一個化蝶而出的未來美好愿景。
注釋:
①楊慶祥.《繭》——80后的歷史溯源[J].南方文壇,2016.
②張惠清.張悅然青春路上破“繭”成蝶[J].中華兒女,2016.
③舜若.人民文學社推出《繭》張悅然剝開時間的果核[N].中國出版傳媒商報,2016.
④金瑩,何晶.“80后”:告別青春,去往何方[N].文學報,2016.
⑤張悅然.《十愛》一愛[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5.
⑥楊有楠.“破繭”的艱難——從長篇新作《繭》看張悅然的創作轉型[J].當代文壇,2016.
⑦潘凱雄.“繭”雖破,蝶如何[N].文匯報,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