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瑋杰
摘 要: 辛棄疾的詞中,常有矛盾的色彩,這種矛盾色彩主要體現在兩處,一是被罷官閑居在家時常有的因英雄無用或自嘲或憤懣之感與被啟用之后的歸隱之念,二則為沉醉田園風光的心境和他建功立業的志向之間的矛盾。從儒家思想的角度來考察成因,其歸隱田園之志出于“無道則隱”的歸隱思想,其心系天下的不懈之志來自于“義命分立”的觀念。
關鍵詞: 辛棄疾詞 矛盾 儒家思想
辛棄疾是我國南宋時期的著名詞人,不同于一般詞人的是,他二十二歲時即揭竿而起,組織起兩千多人的起義軍,并加入了耿京部下,為掌書記;隨后奉表南歸,面見宋高宗,回程途中得知耿京被叛將張安國所殺,便率五十騎于萬軍叢中生擒張安國,獻俘建康。這段時光可能是辛棄疾人生中最為慷慨激昂,豪氣縱橫的一刻,它永遠地銘記于詞人的心中,以致幾十年后再回憶,都依然是那樣的清晰:“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仆姑”。而隨后等待著辛棄疾的,卻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揮師北上,克復中原,而是漫長的宦游生涯及被劾罷官后的居家賦閑。偏安一隅,沈醉于江南風景,“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朝廷和渾濁的官場,并不能容下辛棄疾這樣一位“以氣節自負,以功業自許”的豪杰之士,辛棄疾至死都沒有能夠實現自己的人生抱負,只能深埋起自己的才能,于飲酒作詞中對抗著沉悶的現實。作為一名受儒家教育成長的士人,辛棄疾無疑深受儒學的影響。心系天下安危,以天下為己任,始終是辛棄疾的自我期許,但是就辛棄疾的詞作來看,辛棄疾始終處于一種矛盾的狀態之中。有的學者將這種矛盾狀態歸結于現實的強大壓力與于老莊思想之中求得短暫的解脫,但是,從儒學的內在理路來看,辛棄疾的矛盾心態亦可以求得解釋。
一、稼軒詞的矛盾色彩
稼軒詞中的矛盾,簡單來說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在官時的思歸傾向和罷官歸去后的憤懣不平之間的矛盾,另一類則是沉醉于山水田園之樂和他的建功立業的人生抱負之間的矛盾。下面分別從這兩方面進行分析。
(一)思歸和見棄之悲
這種任官時厭倦官場,渴望像一名隱士一樣擺脫塵俗的糾纏,回歸到他所熱愛的自然萬物之中歸隱之志,和他閑居時又對這種罷官閑居,有才而不能得用的現狀感到悲憤的矛盾,可以說貫穿了辛棄疾的整個人生。下面將辛棄疾在各個時期能反映出這種心境的詞按時間列為表格,由此頗能體味出這樣一種矛盾。
從表中可看出,辛棄疾的這種矛盾思緒,并不是萌生于一時隨即就消散不見,而是貫穿了他南歸后的漫長生涯。當他作《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時,距其南歸已十有二年,十二年中,沒有他希望中的金戈鐵馬,恢復中原,有的只是漫漫的游宦之旅,這個出身齊魯的江南游子,面對的是“無人會,登臨意”的孤寂局面,沒有人去在意他的志向如何,他也沒有找到能夠共談天下大事的同類英豪,有的只是沉醉在江南溫柔鄉里的高官顯貴。不過,“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此刻的他仍然是他所設想中的英雄,他的憂嘆也只是一個英雄的憂嘆:可惜流年,時不我待!
而在淳熙八年所做的《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中,他的英雄形象已經模糊了,雖然最終“沉吟久,怕君恩未許,此意徘徊”,不過詞中對歸隱生活的生動設想,還是頗能看出辛棄疾此時的歸隱意向。而當他真正地被罷官,閑居上饒帶湖居所直至再次被啟用的這十年間,雖有寄意于山水,享受田園歸隱生活的作品,但仍有諸多表達對被迫閑居帶湖的憤懣之作,“落魄封侯事,歲晚田間”,應該是他心境的真實寫照。然而當他再度出仕閩中,則又有許多盼歸之作,歸去之后,而又不滿憤懣,直至三度出仕與三度罷官歸家,詞作中所表達的情緒也依然如是。
(二)田園之樂和內心抱負
在罷官閑居期間,辛棄疾也作了大量的田園詞,其中很多都反映了他對于田園生活的真摯的熱愛,比如這首《清平樂·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寥寥幾筆,便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鄉間清新自然的田園風光,和在這種自然而然的環境之下的人的自由的舒展,而稼軒本人,也好像卸下了身上的重擔,深深的沉醉在了這種自然而美好的田園風光之中,這一刻,分裂的神州,淪喪的故土,好像都已經沒有那么重要了,一切宏大而沉重的事物都在這清新自然的田園風光之中消解了。但是,這是真正的稼軒嗎?從下面的兩首詞中,我們可以一窺稼軒更為復雜而矛盾的心境。
《清平樂·博山道中即事》
柳邊飛鞚。露濕征衣重。宿鷺驚窺沙影動。應有魚蝦入夢。
一川淡月疏星。浣沙人影娉婷。笑背行人歸去,門前稚子啼聲。
《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
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此二首詞應為相近之時所作,而反應的心境則大不相同了。第一首和村居一樣,寫的是對于田園自然風光的熱愛,雖然全為寫景,但是作者對白鷺夢境的有趣聯想,對浣紗人和稚子行為的細致描寫,卻無不能讓人感受到作者對自然,對田園生活的深深的情感。而第二首詞,可以說在情感上和前兩首轉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彎。在饑鼠繞床,蝙蝠起舞,冷風凄雨于破紙窗中涌來的凄涼環境下,稼軒所考慮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眼前萬里江山”,是天下,是華夏神州的存亡,是他歷經風霜,華發蒼顏,卻依然要為之堅守、為止奮斗的東西。
二、從《論語》看稼軒詞的矛盾色彩
對于辛棄疾在詞中的這種矛盾,大概可以從《論語》中孔子的無道則隱和義命分立觀念來看待。
(一)無道則隱的歸隱觀
首先是無道則隱的觀念。《論語·泰伯》:“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2]、《論語·述而》:“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2],可見,孔子本人也是有一定的歸隱思想的,當天下無道之時,君子也是可以逃隱于世,而等待有道之世。而辛棄疾所面臨的的是怎樣的現實情況呢?
(1)官場遭遇及辛棄疾本人的性格
辛棄疾在官場上來說不能算是失意的,他以北人南歸的歸正人之身,二十三歲任江陰簽判,任滿后漫游吳楚,二十九歲任建康通判,隨后一路升遷,三十六歲任江西提點刑獄,任內平定茶商軍,隨后直至被彈劾罷官前,歷知大府州兼一路安撫使。不過,以辛棄疾的性格,大概是不太能忍受官場中的爾虞我詐與明爭暗斗,在淳熙五年(1178),辛棄疾在被詔入京,與友人餞別時所做的詞《水調歌頭·我飲不須勸》中頗能反映這一點,其詞序中言:“淳熙丁酉,自江陵移帥隆興,到官之三月被召,司馬監、趙卿、王漕餞別。司馬賦《水調歌頭》,席間次韻。時王公明樞密薨,坐客終夕為興門戶之嘆,故前章及之。”有著對頻繁的調任和朝廷內部的門戶之爭的不滿,而詞的下片:“孫劉輩,能使我,不為公。余發種種如是,此事付渠儂。但覺平生湖海,除了醉吟風月,此外百無功。毫發皆帝力,更乞鑒湖東。”其中,前三句用典,表達出自己絕不摧眉折腰事權貴的志向,隨后則是自嘲之語,透著自身理想難以實現的悲憤之感。而其閑居帶湖所做的《千年調·蔗庵小閣名曰“卮言”,作此詞以嘲之》中,更為直接的描寫出了詞人的性格:“卮酒向人時,和氣先傾倒。最要然然可可,萬事稱好。滑稽坐上,更對鴟夷笑。寒與熱,總隨人,甘國老。少年使酒,出口人嫌拗。此個和合道理,近日方曉。學人言語,未會十會巧。看他們,得人憐,秦吉了。”辛棄疾絕不愿做一個和氣傾倒、萬事稱號的圓滑之徒,即使他知道那樣做會對他有莫大好處,而“出口人嫌拗”的他在官場之中,難免會遭到或大或小的打擊。
在辛棄疾的詞中,這種憂饞畏饑,對小人當道的憤懣之情可謂頗為常見。如“風雨”意象的使用:《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鷓鴣天》:“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踏莎行·庚戌中秋后二夕帶湖篆岡小酌》:“思量卻也有悲時,重陽節近多風雨”,《玉樓春·乙丑京口奉祠西歸,將至仙人磯》:“仙人磯下多風雨。好卸征帆留不住”,這些風雨應當代指著辛棄疾在官場上所經歷的種種打擊和官場的險惡。又如他對小人的憤恨,《水調歌頭·再用韻答李子永》:“長安車馬道上,平地起崔嵬。”《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待燃犀下看,憑欄卻怕,風雷怒,魚龍慘。”而性格剛正的辛棄疾面對官場的種種丑惡,同時自身的理想抱負也一直難以得到實現,就難免會有“不如歸”的感嘆了。
(2)宋金之間的局勢
官場上的失意,雖然讓辛棄疾心灰意冷,可是,他這樣一個:“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的英雄,為何會在四十二歲的壯年即有歸隱之意呢?這恐怕還是與宋金之間的局勢有關。辛棄疾南歸是在紹興三十二年,同年,孝宗繼位,前一年,金完顏雍發動政變,自立為帝,改元大定,是為金世宗,兩年后,隆興和議成。宋金之間進入了漫長的對峙時期。而金世宗與宋孝宗都是勵精圖治的皇帝,兩人在位之間都致力于內政,宋金之間的力量對比處于比較均衡的狀態,尤其是金世宗,吸取了海陵帝不斷發動對外戰爭,以致眾叛親離的歷史教訓,和議達成之后,便將征南元帥府所轄的17萬軍隊,除保留7萬屯戍外,其余全部遣散還鄉。從此,“南北講好,與民休息”。在內政方面,他也不斷改革金朝制度,加強中央集權,任用賢才,重視吏治,減輕賦稅,使得金朝的統治逐步鞏固與加強。而宋孝宗雖有恢復之志,不斷加強對金朝的軍事部署與軍事訓練,進行了近十年的北伐準備,但面對宋金之間的力量對比,終歸是不了了之,將精力轉向內政,使南宋出現天下咸安的景象,史稱乾淳之治。而從紹興三十二年南歸,至淳熙十六年宋孝宗退位,金世宗去世,從二十三歲的“壯歲旌旗擁萬夫”的青年英雄,到五十歲“不知筋力衰多少”的將暮之年,辛棄疾的青壯年生涯可以說都處于南北之間的均勢之下。而他作為對南北局勢和恢復中原有著密切關心,并寫下過《十論》《九議》這樣的文章,且歷任南宋朝廷的地方長官,對局勢的觀察頗為敏銳且冷靜的人,不可能注意不到這一點,即南北之間的戰爭幾乎難以開啟。那么,他的歸隱之意的深層原因,就可以理解了。
(二)義命分立的觀念
其次是義命分立的觀念。《論語·雍也》:“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2],勞思光先生這樣解釋:“案孔子以冉伯牛病危,而嘆其遭遇,歸之于‘命;顯然孔子之意謂冉伯牛不應有此遭遇,而竟有此疾,乃無可奈何之事。故此‘命顯與‘義分立。‘命是客觀之限制,與‘義表自覺之主宰不同”[3]。命是客觀之限制,或者說“人力所無可奈何者”[4],而“義”,則是我們作為人,擁有“主宰性”,而應該根據“仁”所去做的。正如孔子在《論語·憲問》中所說:“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2],我們人是不能知道或控制“道”將“行”或“不行”,因為我們行事必然遭到客觀之限制,也就是“命”;但是,有一事則是確認無疑的,那就是我們應該努力去讓“道”將“行”,這就是“義”。回到辛棄疾的身上,他遭遇了太多的失敗,面對著嚴峻的局勢,可以說,這種種的一切,官場的遭遇,宋金的國勢,都是“命”,都是外在世界之客觀限制。而辛棄疾在面對這一“命”時,縱然有逃避,有退縮,于詞則為其中的歸隱田園之念,但是,辛棄疾的主軸是沒有變的,他始終堅持著心中的“義”,這大概便是辛棄疾之所以偉大的地方,因為在這一點上,他和孔子是相通的。孔子“五十而知天命”,知“天命”之可畏而于我當行之“義”無所動搖,是為偉大。孔子于知命之年,周游列國,開始一段碰壁之旅,知其不可而為之。稼軒深知官場之渾濁與局勢之多艱,仍至死不忘北伐之志,仁人志士蓋如此矣。
三、總結
辛棄疾詞中的這種矛盾色彩,既是久經宦海沉浮,目睹士人之間的相互傾軋與小人詆毀,知道不能通過為官來達到自己的天下之志,而心生退意;也是洞察了宋金之間的均勢,明白難有作為之后的深深無奈。但是,那個“壯歲旌旗擁萬夫”的青年,卻從來沒有變過,一旦給他一點希望,他都會努力抓住,韓侂胄當朝,籌謀北伐,再次啟用辛棄疾,辛棄疾時年六十五,垂垂老矣,卻無半分怨氣,上任之后,積極備戰,派遣間諜,招募軍旅,當時詞作《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盡褪田園寫意之氣,不見衰老自憂之感,慷慨縱橫,豪氣萬里,使人復見其壯歲旌旗擁萬夫之氣概。而韓侂胄終歸不是可堪大任之人,開禧元年,辛棄疾再度被罷職,而他也認識到此次北伐終不可成,開禧三年,赴京師奏對,任命兵部侍郎,他力請辭免,是年八月染疾,九月十日便抱憾而終。十一月,韓侂胄被殺,后一年,開禧和議成。一個惟愿治國平天下的英雄志士,抱著進退不得的矛盾心緒走過了大半個人生,想要的金戈鐵馬,最終都成了歲晚田園,何其悲哉!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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