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潤良
評判一本書,不可替代性或許是一個重要的標準。舒晉瑜的《以筆為旗:與軍旅作家對話》應該就是一本不可替代的書。就筆者視野所及,這是第一本關于當代軍旅作家的訪談集。
由舒晉瑜來完成第一部軍旅作家訪談錄無疑是比較合適的。首先,她有積累。舒晉瑜兼有文化記者與文學評論家的雙重身份,使得她的訪談同時具有記者的敏銳和專業讀者的理論深度。敏銳和深度這兩個關鍵詞確保了她的文學訪談的質量。在業內,舒晉瑜的文學訪談早已成為一個眾口相傳的品牌。作家蘇童說她是一個文學的戰地記者,施戰軍說她與作家之間的對話“敬業、專業、深諳、深愛”,寧肯更是斷言,“書業有兩個記者,一個是孫小寧,一個就是舒晉瑜,不能想象書業文化少了她們兩位,那樣這個時代就真成了模糊一片。”這些評價不可謂不高,卻又是恰如其分的。批評家白燁說她的訪談錄《說吧,從頭說起》是另種方式的文學考察、別樣形態的文學批評。她訪談的對象,均為影響力很大的當代文學名家,并且總有自己的獨特角度與厚重分量。
其次,她對軍旅文學有別樣的情懷。《以筆為旗》是舒晉瑜近二十年來專注于梳理軍旅文學的成果。這與她的英雄情結不無關系。舒晉瑜的父親是個軍人,使得她對于軍旅作家有一種特殊的親近感。這種親近感還包含了70后的某種共同記憶,“中學的時候瘋狂地迷戀過軍裝,拍畢業照的時候,同學們互贈照片,很少不穿軍裝不戴軍帽的。這種隱秘的情結兀自涌動。”自1999年起,舒晉瑜到《中華讀書報》工作后,每年的八一前后,她都會采訪一些軍旅作家,從老作家魏巍、徐懷中、峻青、徐光耀、彭荊風到中青年作家徐貴祥、周大新、朱蘇進、朱秀海。這些訪談,剛開始可能是無意識的,但它們逐漸匯聚,如同溪流匯聚成河,呈現出崢嶸的面貌與內在的力量。同樣,作者對于軍旅作家、軍旅文學的情懷,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沉淀,演化為內心的特殊情結。在對軍旅老作家黎汝清的采訪手記中,作者記敘了2014年兩次采訪老作家的經歷。因為各種原因,采訪文章耽擱了一年之久才出來,老人已經去世。“當我從網上看到黎汝清去世的消息后,大吃一驚,我的眼前還浮現著黎老先生溫暖的笑臉,他親切的鄉音猶在耳旁,怎么說走就走了?而我的采訪文章還沒有完成。是因為第一手的材料不夠豐富?還是因為與以往的采訪經歷完全不同?我想無論什么原因都不能解釋我的惰怠。我的良心因此備受譴責。”
這樣一部涉及當代幾乎所有重要軍旅作家的訪談錄,除了要有積累、有情懷之外,更需要的或許就是作者的耐力了。顯然,這對于舒晉瑜來說同樣不成問題。她可以用二十年的時間執著地關注這個群體、關注軍旅文學,同樣,她也有耐力在面對每一位訪談者前做足功課,確保訪談話題的新意與深度。正如朱向前先生所指出的,“她既葆有掃描文學的大視野,更練就了一支耕耘不輟的快筆頭,最重要的是,她能夠沉靜下來,舍得在閱讀作品方面下功夫,并借此探入作家的心靈,敏感地捕捉各種有價值的文學話題,保證了前沿、獨創與深度的三位一體,這在浮躁的當下媒體中尤顯難能可貴。”
訪談是一種對讀者特別有親和力的文體。在這種文體中,訪談者與受訪者都盡量淡化語言中的專業面具與身份面具,以接近日常生活的語言表達彼此的感受。同時,對話的方式保證了彼此可以進行有效溝通,避免書面語體的獨斷。《以筆為旗》中舒晉瑜與軍旅作家的對話平和、深入,她給予了作家最大的發言權,讓他們對自己作品的內涵、自己的創作意圖充分闡述;也不時從專業讀者的角度進行“挑剔”和“質疑”,以期引起更深入的交流。比如,在與朱秀海的交流中,朱秀海談到自己近年商戰題材電視劇背后的思考,“不走商品經濟的路就會走造反、起義、暴動、戰亂、革命的路。這是我這些年寫的一些電視劇的潛在主題,但更重要的是它其實就是歷史的本相。”舒晉瑜對此觀點有所“質疑”,“但是這種思考,似乎不見得能被受眾理解。”面對這種質疑,作家的解釋是,“真正的意義在于寫作者這一邊,你忠實于自己的文學理想,還是文以載道,所謂鐵肩擔道義那些東西,你做了至少對你自己是有意義的事情。無論我的小說、電視劇還是散文創作,它們都同樣地表達了我作為一個作家對國家、民族命運的關注與思考。能夠在作品中說出你認為對的東西,這已經很好了。別人接受不接受,接受多少,那是他的事情。”在這種交鋒式的訪談中,雙方都最大限度地敞開自己,表達自己對問題的真實看法。作家對自己創作歷程的現場說法,在訪談者引導下對自己心路歷程深入剖解,使得這部訪談錄成為一部貨真價實的鮮活的軍旅作家檔案。
這樣一部鮮活的軍旅作家檔案,對于當代文學史的總體建構是有貢獻的。不熟悉軍旅文學的讀者會驚異地發現,白樺、畢淑敏、鄧友梅、二月河、裘山山、謝冕、閻連科等當代文學名家,其履歷中都有軍旅經驗,都有過軍旅文學的創作歷史。這些軍旅經驗以及軍旅文學創作經驗,對于這些作家的人格養成有什么影響?這些經驗與他們后來的創作之間,又有著一種什么樣的隱秘關聯?這些恐怕是當代文學史研究者們不能不面對的課題,而諸如此類的問題,都可以在《以筆為旗》中找到最為可靠的研究線索。
同樣,如前所述,這部書對于已有的軍旅文學史是一種有力的補充。這不僅僅體現在其資料的鮮活與翔實,在我看來,更是體現在作者的問題意識上。軍旅文學,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曾經是當代文學的半壁江山;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也曾經一度輝煌。但近年來,隨著專業創作隊伍的萎縮,軍旅文學的邊緣化趨勢日益明顯。正如李瑛先生所言,軍旅文學是代表一個民族精神力量的文學。軍旅文學的邊緣化處境與軍旅文學的重要意義顯然不相匹配。在舒晉瑜的諸多訪談中,她始終沒有忘記提醒受訪者對于軍旅文學的現狀、問題及其未來發表看法。對于軍旅文學的現實困境,朱向前先生的觀點很有代表性,“20世紀90年代中期到世紀之交,由于市場經濟的拉動,部隊主力小說家涉足影視,紛紛下海……長篇小說的影視化,對軍旅小說的發展是嚴重的挫傷,這使作家離茅獎越來越遠。”當然,也有樂觀的一面。軍旅實力作家朱秀海明確表態,“我一直準備著回到小說創作中來。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有很多東西,過去不能寫的,不知道該怎么寫的,現在都能寫了,也知道怎么寫了。”可以說,《以筆為旗》既掃描了軍旅文學的發展全景,也觸及了軍旅文學的深層次問題,并讓我們對于問題的破解與軍旅文學的未來發展有了較為明晰的期待。這樣的訪談錄,自然是有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