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孟杰 供圖 孟杰(部分)
年節將至,山西祁縣的長街上已注滿熱鬧的味道。我沿著故鄉的街巷行走,記憶也跟著走過祖宅旁的墻垣。腳下是一段坑坑洼洼的長路,一眼望去,仿若沒有盡頭般通向了歲月深處,連著我的新年、父輩的舊年。

山西祁縣,在古時被稱為昭馀,作為晉商的發祥地之一,有著很多延續久遠的講究。比如春節,父親總說,春節是大城市的稱呼,咱這就叫過年。
一進臘月,老家的人們便開始繁忙起來,買年貨、置新衣,為過年作準備,上一輩人稱之為“忙臘月”。在先人的口口相傳中,臘月二十三供奉灶王必須用“西瓜瓜”。這是一種白色硬糖,形狀很像西瓜,如今已經很難尋到。臘月二十四是寫對聯的日子。小時候,每到這一天,家里的客人總是格外多,都是請父親幫忙寫對聯的。母親也會寫,但她一般只是笑瞇瞇地擺弄手里的剪紙,有吉語的、生肖的,還有書法的,常常一氣呵成。
時間的洪流總會帶走些什么,也留下些什么。兒時,每當掃舍的時候,我都會被“發配”到老街,與其他的伙伴會合。我們一起玩著、鬧著,從東頭跑到西頭,嘴里還念叨著:“廿三,打發爺爺(灶王爺)上了天;廿四,割下對子(對聯)寫好字;廿五,揩抹打掃尋笤帚(掃舍);廿六,割上六斤熟牛肉(準備熟食);廿七,關上門門洗了腳(洗澡);廿八,胡拾掇……”就這樣,路過了明時的街道,清時的茶莊,還有民國的老槐樹。
如今,我已是而立之年,也到了佝僂身體趨近物質的年紀。漸漸的,臘月三十的早上,母親不再將我按在身邊看她包餃子,幫她貼窗花,而會像過世的祖母一樣,不愿與歲月妥協地搬把小凳子,自顧自地忙碌著。父親則像祖父一樣,端坐在院子的某處,指揮著我將新寫好的對子貼好。祁縣當地有至親“老掉”(逝世)的人家,第一年不允許貼對聯,第二年只能貼青色或紫色的對聯,第三年才可以貼紅色的對聯。細細算來,今年已是祖母離世的第三年,如同古人的三年孝期,意味著三年的時間里,我們活著的人是與歡愉隔絕的。
院子中心,母親讓我放了一塊大黑煤石,貼著老家最喜用的箋兒,上面還寫著“滿院生輝”四個大字。只是已經沒人記得這箋兒是哪一輩祖先最先開始用的了。一塊包了紅紙的小煤塊靜靜躺在屋子門口。小時候我也曾問過母親為何,她只說可以辟邪。街門口已被掃帚寸寸掃過,應和著新掛上的紅色燈籠。門對面墻上則一定貼著代代不變的“抬頭見喜”,這也是城市里早已消失的禮法。



抬閣

到除夕夜,便算是過年了。
在祁縣這樣的地方,除夕供奉自然算是頭等大事。晚上十二點,祭祀準時開始。母親會包好頭巾,跪在滿是貢品的桌子前。貢品很多,有應時的瓜果、倒扣著的蓮花狀面食等。據說這是給天地爺的,可天地爺到底是哪位神明,誰也說不清楚。儀式說起來很簡單,燒黃表紙、點云兒香,家里的男丁則負責放鞭炮。在我們當地,這叫“接神”,意為迎接天地爺。接下來便是守歲。過去,父親、母親絕不會允許我在這個時候出家門玩耍,怕我把過去的霉運帶到新年。現在,我長大了,母親不攔著我了,但我卻不再吵著外出了。
正月初一,開門頭一件事就是“蹲旺香”。兄長作為家中的長子,早幾年便已負擔起點香重任。旺香很粗,十幾根捆扎在一起,放在街門口,像極了一座香做的假山。裊裊的煙被風一吹便歪到了一邊,足足要燒上幾個小時,香才能燃盡。這個習俗據說是因為祁縣的先人多在外行商,人們用“蹲旺香”來保佑遠行的親人平平安安、順順利利。而從我離家求學開始,父親、母親便對此尤為看重,十年未斷,只盼著我能無病無災。“蹲旺香”之后,便開始放鞭炮。鞭炮一定要放在正院當中的位置,放完以后,還要說一句類似“開門大吉,新年順順當當”的吉祥話。放完鞭炮后,我才被允許出門,去給族中長輩拜年。可惜,歲月無情,我現在已沒有需要磕頭拜望的尊長了。
大年初二,是我幼年心心念念的日子,因為這一天,母親會帶著我回外公家。一見到舅舅們,他們便會大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然后伸出自己虛握的拳頭,我此時只要恭敬地用額頭觸碰,以示磕頭,便可以收到紅包。
按照老家的風俗,初三是走親戚的正式日子。這天,父母便不再外出,而是等待晚輩前來拜年。特別是新婚的夫婦,在婚后前三年的每年正月初三上午,都要帶上禮物拜會雙方的親戚。
到了初五,積攢的垃圾、臟衣服才能收拾,這叫“倒窮土”。同時,正月初五也叫“破五”,這一天不能胡亂走動,否則會不吉利。也不能做針線活,否則會捅下“窮圪洞(大洞)”,受窮一輩子。
到了初七、初八,城區的商鋪便開始營業了。彼時的生意自然談不上興隆,但是各個商鋪卻會像商議好的一般,準時開門,迎接客人。
在祁縣,初八如同初五一樣忌諱針線。記得小時候有一年初八,我因為放鞭炮把衣服燒了個洞。父親非要等到初九才讓母親給我縫好。今年再提及這件舊事,母親想了半天,才回憶起來,直說父親是好意,因為初八動針線,會瞎眼睛。
祁縣的正月初十,又叫“十不動”,不能串門子,更別說走親戚了。
正月初一,開門頭一件事就是『蹲旺香』。這個習俗據說是因為祁縣的先人多在外行商,人們用『蹲旺香』來保佑遠行的親人平平安安、順順利利。

昭馀老街


接下來的大節,就是正月十五的元宵節了。
這一天的早晨,村子里組織的旱船隊會挨家挨戶送吉祥,這就是“扭旱船”。旱船里是一個適齡少女,穿著古人的衣裳,濃妝艷抹的,扭動著帶綢子的彩船。不論進到哪戶,主人都會喜滋滋地送上紅包。這一天,也會有操著口音的外鄉人敲著鑼鼓上門乞討,有的說著吉祥話,有的唱著跑調的流行音樂。即便是平日里最痛恨懶惰的母親,在這一天也會慷慨地拿出紅包“散財”。
小時候,孩子們還會在這天蕩秋千。母親也曾特意囑咐我去湊熱鬧,說是可以長個子。長大后,我才明白,蕩秋千有“登高”的寓意,即身體、學業都更上一層樓的意思。
到了中午就更熱鬧了,縣城大街的兩旁擠滿了人。背棍、翹棍、抬閣各種民俗表演開始了。青壯年的男子用做好的架子將幾歲的孩童背起,或者用長長的棍子將孩童綁縛其上,又或者用車子作工具將孩童載上。這些孩童被打扮成古代的各式名人,甚至是仙班人物,一路奏著古樂,從大街上走過。
可惜的是,近幾年這項活動已變了花樣。企業出資制作各種主題的花車,有的是船,有的是動物,還有的是房子,一路招搖著,沿著縣城的大道緩行。雖說宣傳了企業,卻少了些古老的味道。
元宵節的晚上是最讓我牽腸的時刻。村子里的青年人吃了飯,成群結隊地步行往縣城走去。等到晚上八點左右,縣城中心便會放焰火。紅的、綠的、黃的,還有如瀑布般的“鐵樹銀花”等新式花炮,被打上元宵節的夜空,照得人群亮一陣、暗一陣,同時伴著此起彼伏的驚嘆聲。

新年花車表演
看完了焰火,人群也不會立即散去,而是走向另一處熱鬧的所在—黃河九曲陣。據說,這是姜子牙傳下的布陣法,九曲十八彎,像極了黃河,因而得名。祁縣的九曲陣與別處不同,要用五根高桿、九根次高桿以及上百根低管深深插于土里,然后再用橫管相互串聯起來,形成九個旋渦狀的連環彎。我小時候見過的九曲陣,還會在四角和正中央的五根十米高的鐵桿上懸掛紅、黃、綠、紫、藍五色的方旗,各自寫上“東方甲乙木”“南方丙丁火”“西方庚辛金”“北方壬癸水”“中央戊己土”一類的文字。九根次高桿上,則掛九盞八角大燈籠,每一面都是隸體字,分別為“福、祿、壽、喜、富、安、康、祥、順”。而今,黃河九曲陣的規模已大大縮小,形式也有了變化。例如,會在陣中央擺好神臺,放上功德箱,以向神明祈求來年的康順。“游九曲”是不走回頭路的,從入口繞到中央,再從另一個口走出。就其含義,左右不過是為了避免波折,寓意順利罷了。每年,黃河九曲陣要趕在正月十五前扎好,直到正月十八以后才會撤去。
元宵節的祁縣,商鋪不會將做生意當作第一位,早早就會打烊,進行一種叫作“堆旺火”的祭祀活動。所謂堆旺火,即將數百個蜂窩煤自下到上,按照逐圈減少的規律堆起來,直到最上層只剩一個方才作罷。爾后再用火點燃,堆得越多,燒得越旺,也就代表來年的生意越好。有時,游完黃河九曲陣回去的路上,還可以看到燃燒的旺火。遠遠一看,暗紅色的火苗一閃一閃,總讓人生出“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蕭瑟感。畢竟,正月十五以后,便算過完年了。
這天還有燈展,老家叫“棚”。我們當地還流傳著一句順口溜,“祁縣的棚,太谷的燈,徐溝的鐵棍愛煞人”,足見其名。
終于,興盡而歸的人踏上了回家的路,老遠就可以看到挑在街門口的大紅燈籠,光源隔著紅綢布向外散出,照耀著歸家的路,也照亮了回家的門,徹夜不熄……
黃河九曲陣,據說是姜子牙傳下的布陣法,九曲十八彎,像極了黃河,因而得名。

祁縣民俗抬閣

游黃河九曲陣